林大生拽着苏清风的胳膊出了卫生所。
外间冷得呵气成霜。
苏清风的后背抵在外墙上,冰凉的寒气透过棉袄往脊梁骨里钻。
“给叔撂个实话,”林大生掏出烟袋锅,铜烟锅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立杰那小子咋整的?”
苏清风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了层细霜:“在西河岭老松坡那儿……我们瞅见白虎的脚印了。”他的声音发涩,像是被冻硬的棉裤腰,“本来商量好找到白虎窝就撤……”
煤油灯从里屋透出昏黄的光,照得苏清风的半边脸明明暗暗。
林大生“吧嗒”吸了口烟,火星子忽闪忽闪地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是我张罗着要追。”苏清风突然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响声,“……那畜生……那畜生从雪窝子里扑出来……”
林大生的烟袋锅“当”地磕在酸菜缸沿上,溅起几点火星。
“爪子挠的?”林大生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嗯嗯。”苏清风比划着,手在月光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开了枪,那畜生蹿得比山猫还快……”
林大生突然“嘿”地笑了声,烟袋锅在鞋底上重重一磕:“兔崽子命大。去年老郭家二小子让熊瞎子舔了脸,现在不照样能喝三斤地瓜烧?”
他粗糙的大手拍在苏清风肩上。
“可是叔……”
“可是个屁!”林大生突然拔高嗓门,又猛地压低,“打猎的爷们儿,哪个身上没几道畜生给的念想?”
他拽开棉袄领子,露出肩膀上一道蜈蚣似的疤,“五三年前打围,让野猪牙挑的——你见你婶子哭天抹泪了?”
里屋门帘“哗啦”一响,王友刚趿拉着破毡鞋晃出来放水。
见俩人站在黑影里,大着舌头嚷:“咋的?爷俩躲这儿说体己话呢?”
被林大生一脚踹在屁股上,笑骂着滚去茅房了。
“回吧。”林大生把烟袋杆子往腰后一别,“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们东北人打猎,没死就算大幸。”
“叔……”
“行了,回去吃口热乎饭吧。”
苏清风踩着月光往回走,雪壳子在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叫唤。
王秀珍家的烟囱冒着青烟,在月光底下像根银柱子。
推开木板门,热气混着苞米粥的香味扑面而来。
王秀珍正蹲在灶坑前扒拉火炭,火星子溅在她补丁摞补丁的棉裤上,烧出几个焦黄的小点。
“回来啦?”她头也不回,拿火钳夹出个烤得焦黑的土豆,“趁热乎,垫巴垫巴。”
苏清风在门框上磕了磕棉鞋上的雪疙瘩:“嫂子。”
“快吃饭吧!”王秀珍“啪”地拍开他伸向土豆的手,“洗手去!”
她起身掀开锅盖,白茫茫的水蒸气“呼”地窜上房梁,“立杰他怎么了?”
苏清风就着木盆里的冰碴子水搓手,冻得手指头通红:“三道口子,见了骨头……”
“哎!”王秀珍把大海碗墩在炕桌上,金黄的苞米粥晃出个漩涡,“你们这些爷们儿,见了带毛的就跟见了亲爹似的!”
她突然压低声音,“那白虎……真像他们传的,眼睛会冒金光?”
苏清风捧着碗暖手,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比那邪乎。从雪堆里窜出来的时候,跟道白闪电似的……”
“啊?你们啊,太危险了。”
苏清风说了经过,王秀珍吓半死。
都不想让苏清风去打猎了。
“赶紧喝粥!”王秀珍把咸菜碟子推过来。
“我明天去卫生所瞧瞧,希望立杰那孩子别落下病根。”
屯子西头的卫生所里。
林立杰躺在用门板搭的临时病床上,身上盖着三床开花棉被。
煤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
“哥,量体温了。”
林立雯把体温计甩了甩,水银柱“唰”地缩到底。
她哈着气暖了暖冰凉的玻璃管,才塞进林立杰腋下。
十七岁的姑娘手上都是冻疮,动作却轻得像羽毛。
林立杰的嘴唇白得跟糊窗户纸似的:“妹,我想喝水……”
“等着!”
林立雯拎起搪瓷缸,暖壶里的水只剩个底儿。
她晃了晃,兑了点凉白开,扶着林立杰的后颈慢慢喂。
水顺着下巴流到绷带上,洇出淡红的痕迹。
外间传来“咣当”一声,秦爱梅挎着盖蓝布包袱进来:“趁热吃点儿!”
她鼻头冻得通红,从包袱里掏出个瓦罐,“酸菜粉条,我拿荤油炖的。”
林立雯帮着支起小炕桌,突然“哎呀”一声:“体温计!”
取出来对着灯看,玻璃管里的红柱蹭蹭往上蹿,“三十九度二!”
秦爱梅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砖地上。
她扑到床前摸儿子额头,掌心像挨着块火炭:“他爹!他爹!快找李大哥!”
林大生正在隔壁,闻声蹿过来时棉鞋都跑掉一只。
他立刻去找李大山。
刚刚李大山也回家吃饭去了。
没一会,李大山趿拉着棉鞋跑来,药箱在胯骨上撞得“咣当”响。
他扒开林立杰眼皮看了看,转身从药箱底层摸出支粗针管:“先把退烧针打上。”
玻璃针剂在煤油灯下泛着冷蓝的光,“再去个人,把公社给的盘尼西林化开!”
林立雯蹲在灶坑前吹火,柴禾湿,烟呛得她直流眼泪。
搪瓷缸里的药粉半天化不开,急得她用筷子“当当”地敲缸子沿。
突然身后伸来只粗糙的大手,王秀珍不知啥时候来的,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袱:“傻丫头,得用温水!”
后半夜最是难熬。
林立杰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白虎往东跑了”,一会儿又嘟囔“清风哥快开枪”。
李大山把两条湿毛巾轮换着敷在他额头上,铜盆里的水不一会儿就温乎了。
“换水!”
李大山把毛巾“啪”地甩进盆里。
林立雯端着盆往外跑,门槛绊得她一个趔趄,冰碴子水泼在棉裤上,眨眼冻成硬壳。
她咬着牙从井台打来新水,手指头冻得像十根胡萝卜。
凌晨三点,林大生把闺女撵去隔壁睡觉。
他坐在小板凳上守着儿子,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墙上老挂钟的钟摆“咔嗒咔嗒”地响,像是催命的鬼。
“老林,你也眯会儿。”李大山往林立杰胳膊上绑血压带,胶皮管子在寂静中“吱吱”地叫。
林大生摇摇头,烟袋锅在鞋底上磕出“梆梆”的响:“我儿要是……我咋跟他娘交代……”
话没说完,突然听见林立杰哼了一声。
林立杰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条缝:“爹……我想吃……酸菜馅饺子……”
“吃,吃!我让你娘马上做。”
李大山一屁股坐在药箱上,抹了把脸:“退烧了。”
血压计的汞柱稳稳停在120,“阎王爷那儿溜达一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