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手指还停在差分机齿轮上,金库里的机械嗡鸣突然被一声急促的电报机滴答声切断。
亨利·沃森从楼梯口冲下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额角沾着星点油墨——他刚从电报房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叠未拆封的纸带。
“康罗伊先生!”技术总监的声音带着破音,“纽约港来电,英国太平洋轮船公司的三艘货轮被滞留在检疫锚地了。”他把最上面的纸带拍在操作台上,蓝色的炭笔字迹还带着潮气,“外交部照会说我们资助叛乱组织,殖民地银行全面停贷。联合太平洋的工地今早已经停了十三台蒸汽锤,工头说铁轨堆在码头上生了锈,比去年冬天的雪还刺眼。”
乔治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松开齿轮,指节在冰凉的金属台面上敲出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埃默里凑过来,礼帽终于滑落在地也没去捡:“我早说过斯塔瑞克不会只玩债券,他连海运都掺了手。”他抓起纸带扫了两眼,突然笑出声,“不过您看,船停在检疫锚地,可没说货物被充公。他们要的是威慑,不是鱼死网破。”
“威慑够了,就该轮到我们反击。”乔治扯松领结,转身时外套下摆扫过一台差分机,绿色数据流里闪过“华工信贷社”的关键词。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秒针正指向九点十七分——和黄志远约定的电报时间分毫不差。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黄志远推门而入,深青马褂的领口沾着码头的煤灰,手里攥着张被汗水洇湿的报纸。
“旧金山电报,”他把报纸摊开,头版照片里,一群戴竹笠的华工举着英文横幅,“三条干线全停了。工头说他们凌晨四点就围了调度室,连锅炉的火都浇灭了。”他指了指照片里“我们的铁轨,不运你们的羞辱”几个字母,“您让印的横幅,比蒸汽锤还管用。”
威廉·奥布莱恩跟着挤进来,粗布工装的袖口还沾着铁锈。
他挠了挠乱蓬蓬的红头发:“我就不明白了,您怎么不让爱尔兰兄弟先上?我们抡起镐头比他们——”
“看看这个。”乔治抽出一份泛黄的账簿拍在桌上,纸页边缘还带着霉味,“过去十年,英国铁路公司欠华工的工钱够买半个利物浦港,可他们往伦敦汇的红利能填满整个哈德逊河。”他的指尖划过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被剥得最狠的人,才知道哪里最疼。他们不是替我们罢工,是替自己讨回血汗钱。”
威廉的粗眉毛拧成一团。
他抓起账簿翻了两页,突然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差分机的铜制仪表盘嗡嗡作响:“狗娘养的!”他扯下脖子上的蓝领巾甩在乔治面前,“我这就去码头,让那些英国船连个螺丝钉都别想卸!”他冲出门时带翻了椅子,木头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艾萨克·戈德曼推了推金丝眼镜,突然插话:“伦敦那边有古怪。”他的手指在另一台差分机上快速敲击,绿色数据流里跳出“罗斯柴尔德 日内瓦 美债”的关键词,“他们表面要断我们的血,可私下里在增持美国国债。这不像真打,像......”
“像唱戏。”乔治接话,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那就给他们唱场更真的。”他转向黄志远,“放出消息,说南京地下金库的坐标要拍卖。优先考虑非英系买家,巴黎、阿姆斯特丹,甚至东京——”他顿了顿,“越热闹越好。”
黄志远的眼睛亮了。
他掏出怀表对了对时间,从马褂里摸出封已经写好的电报稿:“我让《旧金山纪事报》的凯瑟琳女士准备头版,标题我都想好了——《东方秘宝:谁能打开女王的金箱子?》”
埃默里突然吹了声口哨。
他捡起脚边的礼帽扣在头上,晃了晃刚收到的加密电报:“伦敦来的,说外交部特派员明天下午到纽约,要求重启谈判。斯塔瑞克的电报也到了,芝加哥的农业债券空单撤了一半。”他冲乔治挤挤眼,“您这出戏,他们当真了。”
乔治没接话。
他走到气窗前,望着纽约港方向翻涌的青灰色云团。
海风卷着咸湿的潮气钻进金库,吹得桌上的账簿哗哗作响。
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这次不是沉睡的巨兽,倒像某种困兽的嘶吼——伦敦的资本链条,正在看不见的地方一寸寸崩裂。
“康罗伊先生!”楼梯口又传来亨利的喊声。
技术总监这回跑得更急,领带歪成了麻花,“最新战报——”他的声音被机械嗡鸣吞没,但乔治已经从他发白的脸色里看出,另一场更激烈的战役,已经打响。
亨利的皮鞋跟在螺旋楼梯上敲出急雨般的声响,还没跨进金库门槛,他怀里的差分机终端已经发出蜂鸣。
乔治转身时,看见技术总监额角的汗珠正顺着下颌滴在黄铜操作台上,在金属表面洇出个深色的小圈——这比他说的话更先泄露了信息的紧要。
“康罗伊先生!”亨利的喉结上下滚动,手指在终端键盘上快速敲击,翡翠色的数据流里跳出三串红色数字,“英国央行贴现率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三次调整,第一次比我们的预测曲线滞后十七分钟,第二次滞后九分半,第三次……”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指节泛白地按住终端边缘,“四分钟。”
乔治的目光在数据流上扫过,后槽牙轻轻咬合。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蒸汽锤在铁轨上敲点——这说明伦敦那些老狐狸终于从数据迷雾里嗅出了气味。
“他们开始怀疑内部有泄密。”他说出这句话时,埃默里正弯腰捡起地上的礼帽,动作猛地顿住,帽檐在指尖转出半圈。
“您早料到了?”艾萨克推了推眼镜,铅笔在便签本上快速记录,“所以上周让我把加密层级从三重增加到七重?”
“不是料到,是等。”乔治抽出雪茄盒,银制盒盖碰撞的脆响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过来。
他咬掉雪茄头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给思考留出时间,“当他们发现每次调整都刚好踩在我们布局的节奏点上,就会开始检查自己的人——而我们需要的,就是他们自己撕开这道口子。”
黄志远的马褂袖口擦过账簿,带起一页泛黄的纸角。
他盯着乔治的侧影,忽然笑了:“所以您让我把华工信贷社的账目做成明牌,就是要让伦敦的审计员急得跳脚?”
“他们越急,破绽就越多。”乔治划亮火柴,橙红色的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亨利,调阅近三个月所有跨境电报审批记录。重点标记财政部助理秘书的经手件。”
亨利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全息投影里立刻跳出一长串名字。
当“查尔斯·梅特兰”这个名字以高亮红点闪烁时,埃默里吹了声低低的口哨:“每周三下午三点,向利物浦‘玫瑰洗衣店’发加密信——这时间选得妙啊,正好是财政部茶歇时间,谁会注意一个助理秘书去邮局?”
“玫瑰洗衣店。”乔治重复这个名字,雪茄灰簌簌落在“圣殿骑士团”的关键词上,“斯塔瑞克的老巢。”他转向埃默里,后者已经摘下礼帽夹在臂弯,眼底跃动着兴奋的光,“联系罗莎琳德小姐,就说海军部需要配合一次‘反间谍调查’——要赶在明天天亮前。”
埃默里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虚虚的十字:“愿上帝保佑梅特兰先生的衬衫够干净。”他出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桌上的报纸,头版照片里举横幅的华工们正对着空气“呐喊”。
突击搜查发生在凌晨四点。
当埃默里的电报传回时,金库里的挂钟刚敲过五下。
黄志远捏着电报纸的手微微发抖,墨迹在“查获二十根金条”“密码本夹在《圣经》第137页”这些字上晕开:“林肯先生的办公室已经来电话了,说要借这个由头彻查财政部亲英派。”
“他们要的是体面下台的台阶。”乔治把雪茄按灭在铜制烟灰缸里,烟灰呈完美的螺旋状,“而我们,给了他们一把能捅穿老底的刀。”
罢工第十天的伦敦照会送来时,纽约港的雾还没散。
乔治站在黎明工业总部的落地窗前,看着英国太平洋轮船公司的货轮终于起锚,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灰色天幕上拉出长痕。
签字仪式在市政厅举行,当英国公使的羽毛笔落下时,威廉·奥布莱恩挤在记者堆里,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在闪光灯下格外显眼——他特意没换衣服。
“康罗伊先生,您认为这次胜利的关键是什么?”《费城问询报》的女记者举着鹅毛笔,眼睛亮得像星子。
乔治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后排一个穿靛蓝粗布衫的女孩身上。
她正踮脚够着看桌上的文件,发辫上沾着机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边缘——那是上周在工地修蒸汽泵的华工女孩,昨天刚被提拔为工段长。
“真正让我骄傲的,不是赢了多少金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而是看见一个华工女孩站在蒸汽泵前说‘这是我修的’。”
当晚的纽约唐人街像被点燃的爆竹。
黄志远站在“同福楼”的二楼阳台,看着孩子们举着写有“先锋公司”的纸灯笼跑过青石板路,竹篾骨架在火光里透出暖黄的光晕。
街角的爆竹摊炸开时,他看见乔治的马车停在街口,车窗半开,詹尼的手搭在他臂弯上,两个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
“要过去吗?”詹尼轻声问。
乔治摇了摇头。
马车继续向前,经过写着“劳工神圣”的横幅时,他掀开车帘,望着那些举灯笼的孩子——他们的影子里,仿佛已经有铁轨在延伸。
深夜的办公室飘着冷咖啡的香气。
乔治打开铅盒时,李雪莹绘制的南京金库图在台灯下展开,墨迹里还带着南方梅雨季的潮气。
他指尖抚过图上的密语,突然听见差分机发出低频提示音——那是中国市场的警报。
“白银流动异常。”艾萨克的电报不知何时放在桌上,“慈禧在熔毁库银填军费。”
乔治的钢笔尖悬在长江入海口上方,停顿三秒后,重重画下一个红点。
墨水渗进纸纹的声音很轻,却像铁轨撞击的轰鸣。
他写下的指令在台灯下泛着幽光:“通知黄志远,准备‘镀金神座’第二阶段——我们要把中国的锁链,锻造成自己的轨道。”
窗外的晨光开始漫过窗台,远处的钟楼还未敲响。
但乔治知道,在更东边的海平线上,已经有蒸汽锤的轰鸣响起——那是新的铁轨在生长的声音,带着铁锈味的、滚烫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