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乔治的怀表在掌心震了三下。六点整。
他松开摩挲纸片的手指,泛黄纸页上“神座之下,皆为囚徒”的字迹在晨露里洇开一道浅痕。
昨夜盎格鲁美洲基金成立酒会上,华尔街那些西装革履的先生们举着香槟说“康罗伊的杠杆能撬动密西西比河”,可他更在意的是塞在西装内袋的电报——林肯的邀约,“不谈军务,只论未来”。
这七个字像把钥匙,正在撬开国策制定者的门栓。
露台铁栏上的铁锈蹭脏了他的袖口,他却恍若未觉。
埃默里今早天不亮就坐火车南下了,临走前叼着雪茄拍胸脯:“国务院的老古董们早被我用伦敦社交季的丑闻喂饱了,您的马车进白宫时,礼宾司长的假发都得梳三遍。”亨利那边更利索,收到“暂停所有对外融资”的手令后,直接带着工程师们搬进了黎明工业驻费城总部——这个总把差分机图纸当情书看的技术总监,此刻该正皱着眉核对每一笔流水,确保杠杆的支点足够稳固。
“康罗伊先生?”
下方传来守夜工人的吆喝,带着爱尔兰口音的英语混着晨雾飘上来:“您要的双轮马车到了!马夫说再耽搁,赶不上七点那班去华盛顿的火车了!”
乔治把纸片重新夹进怀表,表盖扣上时“咔嗒”一声,像命运齿轮咬合的轻响。
他最后望了眼东边鱼肚白的天空,那里正浮着费城铸币局改建的金融博物馆新立的铜匾——“这里曾锁住命运,如今释放可能”。
父亲的字迹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别让他们的锁链,锁住你的发动机。”
火车鸣笛时,他已坐在头等车厢里。
皮箱搁在脚边,里面装着宾夕法尼亚信贷法案的修订稿、“新美国人计划”的人口流动统计表,还有三封从哈罗公学时期就留存的旧信——埃默里总笑他念旧,可他知道,那些关于《理想国》的批注里,藏着把阶级流动说动政治家的密码。
华盛顿的晨雾比费城淡些。
白宫东厅的雕花木门打开时,乔治闻到了壁炉里松木香混着咖啡的苦香。
林肯站在壁炉前,深灰礼服的肩线被火光勾勒出硬朗的轮廓,他没戴常礼帽,蓬松的卷发让这位总统看起来比报纸画像里多了几分温和,可那对灰蓝色眼睛依然像淬过冰的刀刃——乔治记得,这双眼睛在葛底斯堡演说时,曾让整个北方的热血都烧了起来。
“康罗伊先生。”林肯转身,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因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有人说你是美国的克虏伯,也有人说你是第二个富兰克林。但我读过你在宾夕法尼亚推动的信贷法案原文——那不是商人写的法律,是哲学家设计的机器。”
乔治握住那只手,感受到粗粝的茧贴着自己的掌心。
“总统先生,差分机能算出炮弹轨迹,却算不出一个孩子能否上得起学。”他松开手,指尖轻轻叩了叩皮箱,“我只想让这台国家机器,少些锈蚀,多些润滑。”
林肯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地图。
他抬手指向长桌,红木桌面铺着美国铁路网分布图,“坐。我们谈谈‘新美国人计划’——退伍兵、自由民、移民,这些被战争撕裂的碎片,该怎么重新拼进工业化的版图?”
接下来的两小时,乔治看着林肯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从匹兹堡的钢铁厂划到芝加哥的粮仓,再停在查尔斯顿的港口。
当他提出“生产配额权”时,总统的钢笔尖悬在半空足有十秒,墨水在“优先贷款”四个字上晕开个小团,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菊。
“这不是施舍。”林肯重复着这句话,钢笔重重落下,在“政府采购倾斜”下画了三道线,“是把他们重新焊进这个国家的骨架里。”他抬头时,目光灼灼,“你知道吗?昨天有个弗吉尼亚来的退伍兵跪在财政部门口,说他断了条腿,可还能修马蹄铁。你的配额权,能让这样的人挺直腰板走进工厂。”
塞缪尔·格林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这位新美国人计划协调官总穿着熨得笔挺的灰西装,此刻领口却松了颗纽扣,露出点急行军的狼狈——乔治记得,半小时前他还在国务院核对移民数据。
格林的目光扫过长桌上的文件,最后落在乔治脸上,那眼神像在看台刚拆开的差分机,要把每个齿轮都数清楚。
“您真相信黑人和爱尔兰佬能操作那些精密机床?”等林肯离开去见陆军部长,格林突然压低声音问。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是长期处理机密文件养成的习惯,“我看过黎明工业的工人考核记录,去年新招的移民里,有三分之一连乘法表都背不全。”
乔治望向窗外。
修剪草坪的混血园丁正放下大剪刀,踮脚去够高处的枝桠——那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左脸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小时候被火烫的。
“去年这个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只能挥锄头。”他转回头,“现在他在教别人读仪表盘。上周他修好了一台出故障的纺织机,厂长说比德国技师还快十分钟。”
格林的手指停住了。
他盯着男孩的背影看了会儿,突然从西装内袋抽出个皮质笔记本,快速翻到某一页。
乔治瞥见上面是哈罗公学时期的书信摘抄,字迹是埃默里的——那家伙总爱把他的旧信当谈资,却不知那些关于《理想国》的讨论,此刻正像种子般在另一个大陆发芽。
“您赢了。”格林合上本子,嘴角扯出个无奈的笑,“但下回,麻烦提醒内皮尔先生,别把私人信件随便塞给俱乐部的酒保。”
乔治还没来得及回应,东厅的挂钟就敲响了九点。
林肯的秘书探进头:“总统请康罗伊先生去蓝厅用早餐,国务卿也到了。”
离开时,乔治瞥见格林又翻开了笔记本,钢笔在“阶级流动”四个字下画了道粗线。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他肩头,把那道线染成了金色。
费城,黎明工业总部。
亨利·沃森的钢笔“啪”地砸在桌上。
他盯着电报机刚吐出的纸条,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线。
纸条上的字还带着墨香:“伦敦分部急报:圣殿骑士团不列颠分册调动三艘运煤船,货舱异常超重,目的地未明。”
窗外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声,悠长而刺耳。
亨利扯松领结,站起身走向窗边。
晨雾已经散了,能看见博物馆工地的脚手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里有康罗伊刚嵌进去的铜匾,此刻正被镀上一层金。
他摸出怀表,秒针“滴答滴答”走着。
离乔治约定的“暂停融资”截止时间,还有十七小时二十八分。
而伦敦来的船,正在大西洋上破浪而行。
费城黎明工业总部顶楼,亨利·沃森的指节在电报机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鲍德温机车厂的急电刚被译出,墨迹未干的纸页在他掌心皱成一团——联邦铁路委员会第127号决议:取消与鲍德温的年度订单,理由技术标准不符《联邦机车安全条例》。
他扯松的领结滑到锁骨处,镜片后的瞳孔因焦距骤变而微微收缩。
这封电报本该是庆祝用的,毕竟条例里那些轨距误差不得超过0.5英寸制动系统需承受1200磅拉力的条款,分明是照着黎明工业开拓者型机车的参数写的。
可乔治昨晚在火车上发来的手令还在桌上:不要宣告死讯,要让人自己听见棺材钉的声音。
电话铃在此时炸响。
亨利抄起听筒,对面传来鲍德温工厂总工程师的尖叫:沃森先生!
他们说我们的转向架不符合差分机模拟的弯道应力数据——可那数据是你们提供的!
数据是基于全国237起机车脱轨事故分析的。亨利的声音像精密齿轮咬合般冷静,余光扫过墙上悬挂的《美国铁路事故分布图》,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图中用红笔圈出的巴尔的摩-俄亥俄线,鲍德温先生上周在《纽约时报》说康罗伊的条例是工业独裁,现在该明白,数据不会偏袒任何一家工厂。
他挂断电话时,窗外传来货运列车的长鸣。
那列满载开拓者机车的专列正缓缓驶离费城北站,车头的铜制徽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那是黎明工业的齿轮与橄榄枝标志,此刻正碾过鲍德温工厂的阴影。
华盛顿特区,威拉德酒店顶楼套房。
埃默里·内皮尔把密信折成三折,用银制信封印上家族纹章。
他的手指在烛火上烤了烤,确保蜡封边缘没有缝隙——这是哈罗公学时期跟乔治学的老把戏,当年他们用这招传递过《理想国》批注,如今用来传递战争与资本的秘辛。
杰斐逊·戴维斯的特使带着南方棉花仓库的钥匙去了伦敦。他对着镜子整理领结,镜中映出窗外国会大厦的穹顶,圣殿骑士团的斯塔瑞克亲自去了利物浦,目标是跨大西洋电缆站。
密信最后一行是他的笔迹,比平时潦草三分:他们想切断美英通讯,让北方在谈判桌上瞎眼。这是他今早混进国务院茶歇会时,从邮政部长的雪茄烟雾里听来的。
那老东西喝多了雪利酒,拍着他肩膀说内皮尔家的小子比你们家那位公爵哥哥会来事,却不知自己的袖口蹭上了密信的蜡油。
邮差的马蹄声在楼下响起。
埃默里把信塞进黄铜邮筒前,忽然摸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三刻,乔治的火车该过巴尔的摩了。
他对着邮筒吹了声短哨,像在对老伙计告别:帮我把这把刀,递给造刀的人。
纽约至费城的夜行列车上,乔治把密信压在膝头的皮质笔记本下。
罗莎琳德的回信还带着香水味,是她惯用的橙花水,信末用花体字写着:堂兄在海军部情报处的位置足够看住斯塔瑞克,利物浦港的潮汐表附后。他的拇指摩挲着信纸边缘,那里有母亲特有的折痕——当年他在哈罗被欺负时,她也是这样折信,把安慰藏在棱角里。
包厢外传来乘务员的脚步声。
乔治迅速把信塞进内袋,抬头正看见列车长隔着玻璃向他点头。
这是黎明工业的特别关照——整列火车的乘务组里,有三个是公司情报网的线人。
他摸出怀表,秒针在的位置跳动,与费城总部的电报机保持着同步。
前方铁轨发现异物,疑似人为放置。
广播声响起时,乔治的身体微微前倾。
列车的震动从脚底传来,像被人猛推了一把,烛台上的火苗歪成锐角,在车窗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荒野,月光照亮了路基旁半截生锈的铁轨——那不是意外,是有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在警告他。
需要减速吗,康罗伊先生?列车长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
乔治伸手按住窗沿,指尖能感觉到钢铁的震颤。按原速行驶。他的声音像浸过冰水,告诉司机,把汽笛拉响。
汽笛声刺破夜色时,他又摸出那张泛黄的纸片。
背面新写的字迹在烛火下泛着暖光:而钥匙,握在造门之人手中。远处传来铁轨被碾碎的脆响,混着蒸汽的轰鸣,像某种古老仪式的鼓点。
弗吉尼亚前线的方向,天际线泛起鱼肚白。
乔治望着东方渐亮的天色,忽然想起葛底斯堡战场上那些被炮火掀翻的墓碑——旧秩序正在崩塌,而他要在废墟上,竖起新的里程碑。
列车员敲响包厢门时,他已经整理好袖扣。下一站是里士满外围临时站,年轻人的声音带着紧张,前线指挥部的联络官在月台上等您。
乔治提起皮箱,箱底的金属搭扣撞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晨曦中,一列运兵车正从反方向呼啸而过,车皮上用白漆写着黎明工业·战争物资特供。
门开的瞬间,冷冽的风卷着硝烟味灌进来。
乔治迈步出去,皮靴踩在铁轨上,与远处传来的军号声,共同叩响了新时代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