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务院的会议室里,橡木护墙板反射着昏暗的煤气灯光,空气中弥漫着雪茄的陈腐气息与心照不宣的政治算计。
战争部长埃德温·斯坦顿将那份关于布里斯托铁路保卫战的报告轻飘飘地推到桌子中央,仿佛那上面沾染的血迹只是无关紧要的墨渍。
“第九旅表现英勇,值得嘉奖,”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而权威,“但我们必须明确其定位——一支高效的辅助兵力,在后勤与防御任务中发挥了……补充作用。”
补充作用。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钢针,刺向了在座的唯一女性,罗莎琳德。
她受国务卿西华德之邀列席,此刻却成了某种象征性的花瓶。
但这个花瓶里装的不是鲜花,是炸药。
她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本用细绳精心装订的册子。
那是艾米丽发表在《费城调查者报》上的系列报道合集,纸张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微微卷曲。
“部长先生,”罗莎琳德开口,声音清亮,瞬间切开了房间里的沉闷,“在讨论‘补充作用’之前,我想先分享一个故事。”
她翻开其中一页,纸页上是一张素描,描绘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坐在门廊上,一位华人士兵正爬上屋顶,为她修补被暴风雨掀翻的瓦片。
“这位是玛莎·克伦威尔太太,她的独子死于安提塔姆。她告诉我:‘至少还有人愿意帮我换屋顶的瓦片。’先生们,当你们试图用‘辅助’来定义他们时,你们想否认的,不只是他们在布里斯托的战功,而是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你们想否认的,是一整个群体的人性。”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从战争部长紧绷的下颚,到财政部长所罗门·蔡斯深锁的眉头。
“他们为这个国家流血牺牲,理应获得平等的权利。如果联邦真的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就应该让这些用生命扞卫铁路的人,也能亲手为这个国家铸造大炮。”
“铸炮?”财政部长蔡斯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官僚式的为难,“罗莎琳德小姐,这不合规矩。所有的铸炮厂都有联邦授予的生产定额,我们不能随意……”
“那就新增一个定额。”罗莎琳德的微笑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冰冷,“为一家新的铸炮厂——就叫它‘黎明铸炮厂’。并且,我建议,将它列为军需委员会的优先供应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他们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并非在请求,而是在通知。
她带来的,不仅是一份战报,更是一份不容拒绝的账单。
一周后,费城郊外,黎明铸炮厂。
康罗伊没有像个政客一样在华盛顿的走廊里卑躬屈膝地乞求权力,他选择将权力本身请到自己的地盘。
五位军需委员会的成员,这些掌控着联邦战争机器命脉的人物,正满脸狐疑地跟在他身后,脚下的煤渣发出咯吱的声响。
康罗伊一言不发,他让工厂自己说话。
第一站,靶场。
一门崭新的mKIII型火炮被推了出来,炮身在阳光下闪烁着深沉的金属光泽。
“八百码,标靶为一平方英尺木板。”康罗伊简短地介绍。
炮声轰鸣,远处的木板应声碎裂。
观测员用望远镜确认后,高声报告:“命中!偏差不足两英寸!”委员们交头接耳,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在滑膛炮为主的时代,这个精度近乎魔法。
第二站,生产车间。
“模块化生产,”康罗伊指着一条初具规模的流水线,“炮架、炮管、瞄具,分线制造,统一组装。我们的交付周期可以从标准的三个月缩短至六周。”
第三站,财务办公室。
一份清晰的成本核算表摆在众人面前。
“通过优化供应链和改进退火工艺,我们每门炮的成本比国家兵工厂的标准低百分之十一。”
参观的最后一站,康罗伊带领众人登上了厂区中央一座高耸的控制塔。
塔顶的风吹动着委员们的衣角,也吹散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康罗伊指向下方,那里,一座巨大的、由无数齿轮和摇臂构成的机器正在被缓缓组装。
“先生们,自动化镗床,由差分机程序控制,无需人工干预,可连续作业七十二小时,精度误差以微米计算。”
齿轮转动的嗡嗡声仿佛是未来的心跳。
一位年长的委员,前西点军校的教官,扶着栏杆,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上帝啊……我们一直在寻找打败南方的方法,在田纳西的泥地里,在弗吉尼亚的丛林里……原来答案不在这里,它在费城。”
康罗伊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
“先生们,这不是一座工厂,”他轻声说,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众人心上,“这是未来的战争机器。”
订单如雪片般飞来,黎明铸炮厂的产能瞬间被推到了极限。
现有熟练技工的数量成了最大的瓶颈。
沃森在工头会议上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大规模招募女工和因伤退伍的士兵,包括那些在第九旅服役过的华人士兵。
“不行!”保守派的首席技师,一个名叫麦奎根的爱尔兰人,猛地一拍桌子,“女人只能弄坏机器,那些中国佬……他们连英语都说不利索,怎么操作精密的镗床?”
沃森没有与他争辩。
几天后,工厂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开放日”,邀请所有费城东区的居民前来参观。
在活动的高潮,一根在试射中出现细微裂纹的炮管被抬了上来。
按照惯例,这根炮管只能回炉重炼。
但此刻,一名身穿工装的华人士兵走了出来,他是在布里斯托战役中失去左臂的退伍老兵。
他用仅存的右臂,拿起一把小锤,开始在裂纹周围进行细密而有节奏的敲击。
那不是蛮力,而是一种近似于艺术的技艺,是传承了千年的传统锻打修复技术。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那道致命的裂纹竟然在金属的延展和重组中,奇迹般地消失了。
当他用砂纸将修复处打磨得光洁如新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当天晚上,工会代表,包括麦奎根在内,主动找到了沃森的办公室。
“我们可以教那些新人,女人和……和他们,”麦奎根的语气依然生硬,但已不再是反对,“但我们必须有工伤保险,加班费要按双倍计算。”
“当然,”沃森微笑着点头,“不仅如此,我们还会增设‘工艺传承奖’,每月评选出最佳的师徒组合,奖金五十美元。”
一周之内,前来报名的工人数量,是铸炮厂招聘预期的三倍。
舆论的熔炉比铸炮厂的熔炉燃烧得更加炽热。
艾米丽在《费城调查者报》的头版发表了一篇名为《熔炉》的重磅文章。
她将布里斯托的雪地血战,比作一场淬炼美国精神的严酷仪式。
“当第一片雪花被鲜血染红时,我们才终于看清了一个被偏见和习惯所掩盖的真相——决定一个人是否是美国人的,不是他皮肤的颜色,不是他祈祷的上帝,而是他的行动。他们曾经修缮过我们的屋顶,从火场中救出过我们的孩子,如今,他们又用生命守住了我们的铁路。如果这样的人还不算美国人,那么我们究竟在为何而战?我们宣称要解放的,究竟是南方的奴隶,还是我们自己心中被奴役的灵魂?”
这篇文章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被纽约、波士顿、芝加哥的各大报纸争相转载。
据说,有人在白宫的一份演讲草稿边缘,看到了林肯总统亲手抄下的那句——“肤色不是界限,行动才是资格。”
有了战功、产能和舆论作为筹码,康罗伊走出了最大胆的一步。
他通过罗莎琳德向国务院提议,释放被俘的南方军官卡特上尉。
“释放他?作为和平的姿态?”国务卿西华德皱起了眉头,“康罗伊先生,这会显得我们软弱。”
“不,是作为一种投资。”康罗伊靠在椅背上,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我们释放他,但附带两个条件:第一,南方邦联政府必须公开承认第九旅为联邦正式作战单位,享有与其他部队同等的战俘待遇。第二,他们必须立刻归还三周前在维克斯堡被俘的三名北方铁路工程师。”
西华德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和平姿态,这分明是用一个无足轻重的战俘,换取了政治上的巨大胜利和战略上的实际利益。
卡特上尉离开联邦监狱的那天,康罗伊亲自去送他。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南方绅士,此刻显得沉默而复杂。
“告诉罗伯特·李将军,”康罗伊递给他一瓶威士忌,“下次我们再在战场上相遇时,我们的大炮炮口会瞄得更准。”
卡特接过酒瓶,却没有喝。
他凝视着康罗伊许久,缓缓说道:“你们赢的,不止是一场战役。你们赢的是未来。”
午夜,康罗伊独自坐在书房里。
煤油灯的光晕下,摊开的是黎明铸炮厂最新的财务报表。
年产值已突破一百万美元,来自联邦政府的订单已经排到了两年之后。
旁边放着一份由托马斯·梅隆的银行转交的信函:三家欧洲银行表示,愿意联合提供五百万美元的授信,支持他建立一个“跨大西洋军工联盟”,将黎明铸炮厂的模式推广到欧洲。
这是一个帝国的基石,一个足以改变世界权力格局的机会。
他拿起蘸水笔,准备在那份意义非凡的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是詹尼,她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温柔。
她手中抱着一份刚刚填好的新生儿登记表。
“东区互助所今天迎来了第一个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婴儿,”詹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的父母坚持要给他取一个美国名字,他们选了‘乔治’。”
康罗伊的笔悬在半空。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远处,那座象征着新时代来临的差分机控制塔顶端,红色的指示灯依旧在有节奏地扫过沉睡的街区。
他忽然明白了,真正的胜利,那些最坚固的、足以传世的功业,并不记录在这份价值百万的账本上,也不在那份五百万美元的欧洲信贷里。
它记录在詹尼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上,记录在那些曾经紧闭的、如今已悄然敞开的门里。
而下一扇等待他去推开的门,或许就在遥远的伦敦,在白金汉宫的深处。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文件,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清晰的使命感。
他拿起笔,正准备签署那份将彻底改变他命运的欧洲信贷协议。
然而,当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黎明铸炮厂的内部账本时,他的动作却猛地凝固了。
在那一长串代表着胜利和利润的数字中,他看到了一行极不显眼的条目。
一个名字,一笔资金的流向,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记录。
书房里的温暖气氛瞬间消失了,一股寒意从他的脊背升起。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夹杂着震惊与怀疑的审视。
那份完美的账本上,不知何时,已经裂开了一道微小却致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