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与煤灰混合的气息。
水珠顺着东区互助所门楣上那块铜牌的边缘滑落,滴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康罗伊站在张天佑身旁,沉默地撑开一柄厚重的油布伞,递了过去。
伞面遮蔽了头顶昏黄的煤气灯光,在两人脚下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
张天佑接过伞,并未道谢,只是用眼神示意。
两人并肩走入社区中心,一股夹杂着机油、汗水和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内部灯火通明,喧闹却有序。
十几名身穿工装,肌肉结实的华人士兵正与几位爱尔街区的爱尔兰妇女一同,费力地转动着巨大的管钳,修理着地下室延伸上来的供暖主管道。
蒸汽嘶嘶作响,夹杂着士兵们低沉的粤语讨论声和妇女们高亢的英语指挥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在房间的另一角,几个孩童,无论肤色,都围坐在一堆精密的黄铜零件旁,在一个年长的华人技工指导下,拼搭着一具复杂的木制差分机模型。
齿轮啮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康罗伊的目光扫过这幅画面,在那台缓慢成形的差分机模型上停留了许久。
他看着那些孩子专注的神情,仿佛看到了未来的缩影。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嘈杂:“若我让你带着他们,还有所有像他们一样的人,上战场,你可愿意?”
张天佑的视线从滚烫的管道上移开,抬眼看向康罗伊,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我们不是来修屋顶和管道的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康罗伊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费城夜色。
“修屋顶,是为了让他们在风雨夜里愿意为我们开门。”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而坚定,“而上战场,是为了让这个国家,再也没有办法对我们关上门。”
次日清晨,费城郊外的黎明铸炮厂已是一片沸腾。
四座高耸的烟囱如巨兽般向天空喷吐着浓密的黑烟,遮蔽了初升的太阳。
巨大的蒸汽锻锤一次次砸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整个厂区的大地都在随之震颤。
技术总监亨利·沃森,一个头发花白、满手油污的德裔工程师,快步迎向康罗伊,手中紧紧攥着一卷图纸。
“康罗伊先生,您看!”沃森展开图纸,上面绘制着一门造型流畅优美、充满了工业暴力美学的大炮,“mKIII型膛线榴弹炮,完全按照您提供的差分机模拟数据优化而成。全新的膛线缠距设计和后坐缓冲系统,能让它的射程比现役型号提升至少三成,而后坐力则降低了四成!我们昨晚刚完成原型炮的最终测试,堪称完美!”
康罗伊的目光在那复杂的结构图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标注着材料需求的一栏。
沃森脸上的兴奋之色稍稍褪去,忧心忡忡地补充道:“测试是成功了,但……它的炮管和炮闩需要一种全新的铬钒合金钢。按照军方的初步订单,要实现量产,我们至少需要五千吨这种特种钢材。”
康罗伊凝视着远处高炉中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空的炉火,钢铁的洪流在其中翻滚咆哮。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那就从安德鲁·卡内基的矿脉下手。派人去匹兹堡告诉他,我要的不是一笔钢材生意,我要的是奠定北方最终胜利的基石。如果他懂,就让他把最好的矿石运过来;如果他不懂,我会让陆军部的人去跟他解释。”
就在康罗伊为战争机器寻找燃料的同时,一艘悬挂着米字旗的邮轮缓缓靠上了费城的码头。
罗莎琳德·康罗伊,身披一件深紫色天鹅绒斗篷,手持一根顶端镶嵌着象牙的乌木手杖,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她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仿佛任何喧嚣与混乱都无法侵扰她分毫。
当晚,在费城市政厅举办的一场为前线士兵募捐的慈善晚宴上,罗莎琳德的出现立刻成为了焦点。
一群对康罗伊近来举动颇有微词的州议员和实业家将她围住,言辞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质疑。
其中一位棉花商人更是尖刻地指责康罗伊正在“煽动一场卑劣的种族混战,试图用黄皮肤的异教徒来玷污联邦军队的荣誉”。
面对这近乎侮辱的言论,罗莎琳德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轻笑。
“诸位先生,”她环视众人,声音清冷而优雅,“我记得,当年拿破仑轻蔑地称呼我的祖国为‘小店主的国度’。但历史证明,正是这些他看不起的小店主,最终把他送去了圣赫勒拿岛。”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她话锋一转,语调变得严肃:“我来之前,拜读了贵国正在激烈讨论的《联邦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草案。其中明确指出,所有在合众国出生或归化并受其管辖的人,均为合众国和他们所居住州的公民。如果联邦一边要求一部分人为了这个国家流血牺牲,一边又在剥夺他们成为公民的权利,那无异于自我瓦解。”
一名参议员涨红了脸,怒斥道:“这是美国的内政,康罗伊夫人,您一个英国人无权干涉!”
罗莎琳德的目光如冰棱般落在他身上,只淡然地回敬了一句,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我不是美国人,但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是在扞卫我儿子认为正确的事业——而你们,似乎连给予那些愿意为你们而死的士兵一点最基本的温情,都如此吝啬?”
詹尼没有出现在工厂,也没有出现在晚宴上。
她选择了一条更为安静,却同样致命的战线。
她悄然启动了一项名为“他们的双手”的计划。
通过康罗伊家族的关系,她联系上了《费城纪事报》颇具声望的专栏作家艾米丽·霍普金斯女士,邀请她为那些在费城社区服务的华人士兵撰写一系列深度报道。
在写给霍普金斯的信中,詹尼附上了一叠由新式柯罗酊湿板相机拍摄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没有战场,只有生活:一位满手厚茧的华人老工匠,正小心翼翼地修缮着一座爱尔兰教堂里破损的风琴;一名退伍的华人炮兵,在互助所的黑板前,耐心地教一群不同族裔的孩子基础算术;还有一位前清军医,神情专注地为一名即将临盆的黑人孕妇听诊。
信的末尾,詹尼用娟秀的字迹叮嘱道:“请不要写他们的牺牲,要写他们的生活;不要渲染他们的苦难,要彰显他们的尊严。让费城的市民们看到,这群人的双手,不仅能握紧扳手和步枪,也能弹奏圣歌,教导孩童,迎接新生。”
当第一篇报道刊发后,读者来信如同雪片般飞向了报社。
信中充满了好奇、感动,甚至还有一些长久以来被偏见蒙蔽的市民,在信中表达了他们的歉意与敬意。
华盛顿,陆军部作战室。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总司令乔治·米德将军宽大的手掌摊在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食指重重地按在宾夕法尼亚州东部的一个小点上——布里斯托站。
“这里,”米德将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扼守着连接费城与北方的铁路枢纽。根据最新的情报,南方的斯图尔特将军的骑兵部队近一个月来,已经对这里发动了超过五次试探性攻击。他们想切断我们的补给线。”
一名参谋官忧虑地开口:“将军,我们部署在那里的正规军兵力不足,是否应该从后方调派援军?”
另一名参谋立刻反对:“可一旦启用非正规部队……那些华人志愿兵,他们很多人甚至连基本的英文口令都听不懂,让他们去对抗南方最精锐的骑兵,这无异于谋杀!”
争论声中,米德将军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康罗伊几天前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一把修理管道的扳手,也能敲响机会的大门。”他抬起头,打断了参谋们的争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令:“召康罗伊先生来见我。”
半小时后,康罗伊站在了米德将军面前。
米德没有丝毫寒暄,开门见山:“我要一支先锋,能像楔子一样钉在布里斯托,顶住南方骑兵至少两次冲锋。你能保证你的人做得到吗?”
康罗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数据报表,递了过去。
“将军,这是过去三个月,华人志愿兵训练营的综合数据。他们的体能考核平均分,比同期入伍的正规步兵高出百分之十二;使用恩菲尔德步枪在三百码距离上的射击精度误差,平均小于零点三密位。最重要的是,他们中的许多人,在大洋彼岸已经经历过比这残酷百倍的战争。”
康罗伊直视着米德将军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不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移民,将军。他们是被一个旧时代流放的精锐。”
最终,米德将军在那份任命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命令很简单:即刻起,华人志愿兵独立编为联邦陆军第九志愿旅,由布里斯托方向前出,执行前线防御任务。
风暴降临前的夜晚总是异常的静谧。
康罗伊独自一人登上了城中那座巨大的差分机塔的顶层。
分析引擎核心发出的幽幽红光,如同呼吸般扫过这座沉睡的城市,映照出下方无数仍在连夜运转的小作坊与社区工坊,它们像庞大战争机器上的毛细血管,输送着最后的能量。
他拨通了连接布里斯托前线营地的加密电报线,冰冷的电流声在耳边嘶嘶作响。
他对着话筒,发出了最后的指令:“明日晨六点整,全队换装新配发的新式防寒作战服,每人携带mKII型速射枪及一百二十发定装子弹。张天佑出任前线指挥官,行动代号‘星火’。”
挂断通讯后,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浓厚的阴云正从西边的天际线迅速聚集,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即将吞噬整个世界。
差分机塔的气象监测单元已经给出了预测:未来七十二小时内,一股强烈的寒流将横扫整个战区。
而他所要的,恰恰就是这场所有人都认为的“不利天气”。
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驶离市区,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车帘被一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微微掀开,罗莎琳德·康罗伊望向差分机塔顶端的红光,她手中紧紧握着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私人秘书。
夜风渐起,卷起街角的落叶,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