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爬上船头镀金鹰徽时,南安普顿港务局的木质楼梯发出吱呀的轻响。
康罗伊的靴跟叩击着台阶,与港口特有的咸腥海风迎面相遇——那是潮水漫过防波堤的味道,混合着燃煤的焦香和麻绳的粗糙气味。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一个穿着旧式海军制服的男人背对着窗户。
肩章上的双锚锈迹斑斑,袖口磨得起毛,但浆洗得过分笔挺,仿佛要把褪色的荣耀硬撑成崭新的。
康罗伊在门口停步,听到对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康罗伊男爵?我以为流放犯会急着登船,而不是来见旧海军的弃子。”
“罗伯特·史密斯舰长。”康罗伊推开门走进去,刻意加重了“舰长”二字。
对方的后背微微一震,转身时眼底涌动着被戳破的痛楚——那是被王室遗忘的人特有的钝痛。
他的制服第二颗纽扣没系,露出锁骨处淡白色的疤痕,就像一道被岁月啃噬的旧伤。
“我效忠的是王室,不是流放犯。”史密斯的手指抠住椅背,指节泛白。
他的眼睛是海军蓝,此刻却像结了冰的锚链,“您应该明白,现在整个伦敦都在说康罗伊家的船是逃跑的棺材。”
康罗伊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推过满是茶渍的木桌。
封皮上盖着“海军部绝密”的火漆,边缘卷翘,显然被反复翻阅过。
“1851年北极探险队,‘希望号’失踪。”他望着史密斯骤然收缩的瞳孔,“您的兄长约翰·史密斯是大副。官方报告说他们触礁沉没,但我在格林威治档案馆找到航海日志残页——最后一篇写着‘航线被故意误导,冰层下有暗涌’。”
史密斯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突然抓起档案袋撕开。
泛黄的纸页簌簌地落在桌上,其中一页边缘有焦痕,但清晰地留着约翰的字迹:“上帝啊,他们明明知道这片冰原会吃人……”他的指尖抖得厉害,把纸页压出了褶皱,抬头时眼眶通红:“您是怎么拿到的?”
“因为我也恨那些用谎言送人赴死的贵族。”康罗伊的声音低沉下来,像铁锚坠入深海,“我要组建的不是商队,而是一支能在风暴中开火的舰队——既能护送货轮穿越大西洋,也能替您的兄长问一句,为什么他们的命不如贵族的面子金贵。”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海鸥掠过屋檐的叫声。
史密斯突然站起身,军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他抓起桌上的档案,郑重地塞进制服内袋,然后对着康罗伊挺直脊背,右手抚过左胸——那是海军传统的效忠礼:“愿为真正的大英未来效命。”
康罗伊伸手与他相握,掌心能感觉到对方掌根的老茧,像一块被海浪打磨过的礁石。
海关仓库的霉味比海风更浓。
汤姆·威尔逊缩在装着咖啡豆的木箱后面,盯着那个戴圆框眼镜的“气象局技术员”。
那人的皮鞋擦得太亮,与沾着盐粒的码头格格不入,此刻正装作检查气压计,却总在货舱区徘徊,每隔三分钟就摸一下怀表。
“先生需要帮忙吗?”汤姆直起身子,故意用粗哑的嗓音问道。
技术员吓了一跳,怀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汤姆瞥见他袖扣内侧刻着极小的鹰徽——普鲁士王室的标志。
厕所里的滴水声在头顶响个不停。
技术员锁上门的瞬间,汤姆已经从通风窗翻了进来。
他看见对方掀开马桶水箱盖,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属盒,里面卷着半张微型胶卷。
相机快门的“咔嗒”声刚响起,汤姆的手臂已经卡住对方的脖子:“谁派你来的?”
技术员突然剧烈挣扎,嘴里发出含混的嘶吼。
汤姆感觉到掌心湿腻的温热——那是血。
他松开手,看着对方瘫倒在地,嘴角淌着黑血,瞳孔涣散。
翻找时,从他内衣领内侧摸到一枚银质徽章,刻着“汉斯·施密特”,而袖珍发报机的频率表上,“守夜人”三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康罗伊捏着那枚徽章走进码头时,詹尼正站在“玛丽号”的甲板上核对清单。
她的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发梢被海风掀起,露出耳后他送的珍珠耳钉——那是威斯克周岁时,他从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上换来的。
“第三舱的差分机核心少了个齿轮。”她抬头,目光扫过康罗伊手里的徽章,“又是普鲁士人?”
康罗伊没有回答,望着六艘船依次停泊在港口内:贝克的货轮“迅捷号”和“黎明号”并排,改装后的武装商船“铁砧号”“风暴号”“海狼号”正在升帆,旗舰“归途一号”的烟囱冒出淡蓝色的烟,罗伯特·史密斯正站在指挥台上,用铜喇叭喊道:“火炮装填!”。
水手们的号子声混合着蒸汽阀的嘶鸣声,像一首粗犷的战歌。
“这一船,装的是火种,不是逃亡。”他低头对詹尼说,指腹轻轻蹭过她手背上的茧——那是调试差分机时被齿轮划的。
她的清单最下面,黄金黎明的三箱“特殊材料”被红笔标着“严禁开箱”,箱角还贴着星芒封印。
“汤姆在修那台发报机。”詹尼突然说,“他说频率能调。”
康罗伊望着海平线上翻涌的乌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
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那把银柄左轮手枪——弹巢里压着七发子弹,每一发都刻着不同势力的标记。
“让他修好。”他说,声音被海风卷向远方,“有些人,该尝尝自己设的网是什么滋味了。”汤姆的工具在发报机铜壳上敲出细碎的叮当声时,康罗伊正站在货舱阴影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金线,那是詹尼昨夜赶工缝上的家徽——康罗伊家族的渡鸦,翅膀下藏着差分机齿轮的暗纹。
“修好了。”汤姆直起腰,额头沾着机油,“频率校准到他们的‘守夜人’波段,不过得用旧型号晶体管,容易串台。”他晃了晃手里的微型扳手,“您要的假日志,我用普鲁士密码员的笔迹誊了三份,混在货单底页。”
康罗伊接过汤姆递来的牛皮纸卷,展开时能闻到松烟墨的清苦。
伪造的航行日志上,“冰岛停留三周”的字迹刻意洇了水痕,像极了晕船水手的潦草记录。
“不够真。”他突然扯过汤姆的工装,用油渍在纸角蹭出块污斑,“他们的情报员会检查每道折痕。”
汤姆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笑出声:“您比他们更像间谍。”
“因为我要钓的是鲨鱼。”康罗伊将纸卷塞进发报机的密舱,转身看向货舱深处。
那里立着台半人高的差分机μ型,黄铜齿轮在烛光下泛着冷光,输入孔里插着截截铅条——那是詹尼用三天三夜编写的干扰程序。
“启动它,每小时发射一段乱码。”他对跟进来的詹尼说,“要让他们以为是设备故障,不是人为。”
詹尼的手指在差分机键盘上悬了悬,最终按动启动键。
齿轮开始嗡鸣时,她突然抓住康罗伊的手腕:“你确定这不是引火自焚?”
“火在我们手里。”康罗伊将她的手按在差分机外壳上,金属的震颤透过掌心传来,“等他们截获假日志,就会把注意力引向冰岛——而我们的真实航线,早就刻在每艘船的压舱石里。”
甲板上的风突然变了方向,裹着孩童的尖叫撞进货舱。
康罗伊刚迈出舱门,就看见小女儿玛丽正摇摇晃晃追着缆绳跑,粉色洋装下摆沾着沙土,伊丽莎白在后面喊得声音发颤:“玛丽!别靠近码头!”
汤姆比康罗伊更快。
这个前拳击手猫腰冲过去,在玛丽要扑进海水的瞬间捞起她。
孩子的小胳膊环住他脖子,抽抽搭搭地哭:“爸爸的船要飞走了!”
康罗伊接过女儿时,闻到她发间残留的玫瑰香粉味——那是伊丽莎白今早特意给她梳小辫时抹的。
玛丽的眼泪滴在他领结上,洇出个淡蓝的小圈:“爸爸不是说要陪我看海鸟吗?”
“爸爸去点亮一盏灯。”康罗伊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泪,“等那盏灯亮起来,你在伯克郡的窗口,就能看见它在大西洋上闪呀闪。”他从西装内袋摸出块薄荷糖,却被玛丽推开。
孩子从裙兜里掏出只皱巴巴的布鸟,翅膀是用他旧衬衫改的,喙部缝着颗纽扣:“带着它,就不会迷路。”
布鸟的棉絮蹭着掌心,康罗伊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哈罗公学被霸凌时,原身藏在枕头下的破布熊。
他将布鸟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心跳透过布料传来:“它会替你看着我。”
伊丽莎白走过来时,风掀起她的蕾丝面纱。
她的手指抚过康罗伊的眉骨,像在确认他的轮廓:“威斯克昨天在沙盘上摆了六艘船,说要等爸爸回来教他开炮。”
康罗伊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等风停,等那些想把我们沉进海底的人都闭了嘴——我亲自驾着‘归途一号’来接你们。”
汽笛长鸣的瞬间,玛丽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布鸟的肚子里有我写的信。”
康罗伊还没来得及问,汤姆已经抱起玛丽退向码头。
缆绳“咔”地断开,船身开始摇晃,伊丽莎白的身影渐渐缩小成白裙上的一点,像朵被海风揉碎的云。
詹尼递来的热茶在舰桥上凝结成白雾。
康罗伊望着海岸线退成灰线,布鸟被他小心收进怀表袋,贴着金表的温暖。
“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们?”詹尼的声音裹着茶香,“普鲁士人、圣殿骑士团……”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能动摇旧世界的火种。”康罗伊举起黄铜望远镜,海平线在镜片里被拉成银链。
突然,镜筒里闪过道黑影——无旗快艇劈开浪花,航迹比普通蒸汽船更直,像把淬了毒的刀。
“右舷三海里!”了望手的号角声刺破风声,“无旗船!航速异常!”
康罗伊放下望远镜时,快艇的轮廓已经清晰。
船首站着个戴黑帽的男人,风掀起他的斗篷,露出腰间挂着的黑石权杖——那纹路,像极了在格林威治档案馆见过的,圣殿骑士团秘典里记载的“旧神触须”。
“不是拦截。”康罗伊的指节叩在舰桥栏杆上,“是追踪。他们要确认我们的航线,好通知后面的舰队。”他转身对大副吼道:“全舰火炮预热!‘风暴号’和‘海狼号’呈雁形散开!”
詹尼的手按在差分机μ的操作台上,齿轮转动的嗡鸣盖过了浪声。
“干扰程序启动。”她抬头,眼睛里映着仪表盘的幽蓝,“他们的罗盘会指向冰岛,他们的发报机会收到我们的假日志——但这艘快艇……”
“它是来确认的。”康罗伊抽出腰间的银柄左轮,弹巢里七发子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所以,我们要让它有去无回。”
快艇的汽笛声近了,黑帽男人举起权杖,顶端的黑石开始渗出幽绿的光。
康罗伊望着对方嘴角扬起的冷笑,突然笑出声。
他将左轮抵在舰桥栏杆上,对准天空扣动扳机——
“让他们尝尝,”他的声音混着枪响的余震,“什么叫科技的复仇。”
海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怀表袋鼓起的形状。
布鸟的棉絮在风里轻轻颤动,而远方的乌云下,六艘船的烟囱正喷出更深的黑烟,像支指向未知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