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震波像条不安分的蛇,在青石板下蜿蜒游走。
康罗伊站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望着檐角铜铃被震得叮当作响,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腰间差分机的表盘。
这是连续第三日地动,昨日西山龙泉寺的古井喷出半人高的黑水,他让詹尼取了样本——硫磺味里裹着铁锈腥,显微镜下还浮着几缕血丝。
康爷,钦天监的邸报。老仆捧着黄绫匣子进来时,手都在抖。
康罗伊展开那张染着朱砂的奏本,地火将燃,恐有妖人作祟八个字刺得他眼皮一跳。
他早该想到,肃顺不会放过这个由头。
果然,未时三刻,街头就响起铜锣声。步军统领衙门告示!沙哑的公鸭嗓混着震得簌簌落灰的房瓦,严查洋教邪术,窝藏妖人者同罪!康罗伊掀开窗纸一角,看见两个衙役正踹开隔壁米铺的门,算盘珠子撒了满地——他们要找的不是洋人,是龙髓引的下落。
白头佬的密信是夜里送来的。
油纸上的字迹被特殊药水处理过,在蜡烛上一烤便显出暗红:景山后街,亥时三刻,道士携童男童女入宅。康罗伊捏着信纸的手紧了紧,烛火在他眼底晃出冷光。
张仁清昨日推演时额头渗血的模样突然浮上来:饲龙术...生魂喂怨气,龙泪一爆,地脉就成了肃六的屠刀。
得先看看那地宫的模样。他对着差分机低语。
表盘上的铜针突然转向东南方——达达拜的贿赂起了作用。
当那个缩着脖子的钦天监笔帖式把卷着的图纸塞进他手里时,康罗伊能摸到对方掌心的冷汗:小的只敢拓个大概...那宅子的地基,像...像龙首。
图纸在油灯下展开,九宫格般的布局里,中央那个圆圈被红笔圈了又圈。
康罗伊用银尺比量着,突然顿住——龙首祭坛的位置,和他在伦敦博物馆见过的某个西周青铜拓本,纹路竟有七分相似。肃顺搞到了仿制品。他把图纸拍在桌上,今夜子时,我们进去。
张仁清的隐身符烧得噼啪响。
三人缩在工地的砖堆后,看着最后一盏灯笼被守夜人提走。
彭玉麟的亲信阿虎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喉结动了动:康爷,要是有闪失...
把童子带出来,比什么都重要。康罗伊打断他,目光扫过张仁清发白的嘴唇——这道士为了画符,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地宫的地道比图纸上窄。
霉味裹着血腥往鼻腔里钻,张仁清的罗盘突然疯狂转动,地崩成两截。到了。他的声音发颤。
祭坛的铜灯被风一吹,火苗扭曲成青紫色。
康罗伊的瞳孔在黑暗里收缩——九道小小的身影被铁链穿肩吊在铜首下方,额前的碎发沾着血,嘴里塞的符纸被泪水浸得透湿。
坛边的老道甩着桃木剑,咒语里混着金属刮擦般的尖啸:赤虺吞魂,血洗燕京——
畜牲!张仁清的隐身符地碎裂。
他咬破指尖在掌心画符的动作快得像道残影,五雷符带着焦糊味砸向铜首时,康罗伊只来得及拽住他的后领。
雷火炸开的瞬间,地宫像被劈开的西瓜。
铜首崩飞撞在石壁上,溅起的火星引燃了供桌的黄纸。
九名童子同时发出闷哼,最边上那个穿青布小褂的男孩,手腕上的银锁被崩断,掉在康罗伊脚边。
有贼!守夜的梆子声刺破夜空。
阿虎已经冲了出去,短刀在火把下闪着冷光。
康罗伊抱起离他最近的女孩,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体温烫得惊人。
张仁清一边画着定身符,一边咳得直不起腰:快...龙髓引没激活,他们来不及...
彭玉麟的声音从地道口传来。
康罗伊这才发现,外面的喊杀声里混着熟悉的湘军号子——彭九帅早让两百号兄弟扮成巡夜营候着了。
天快亮时,陈蓉和的布庄地窖里,九盏长明灯被擦得锃亮。
女孩攥着康罗伊的袖口不肯松手,他解下袖扣上的翡翠坠子塞给她:等好了,拿这个去前门绸缎庄换糖人。
肃中堂要气疯了。詹尼递来刚抄的邸报,全城戒严,城门盘查三倍人手。康罗伊接过茶盏,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眼尾还沾着地宫的土。
他突然笑了:让英国公使馆的威妥玛去总理衙门,就说贵国官员残害幼童,违背万国公法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康罗伊推开窗,看见恭王府的暗卫正翻身下马,怀里的信匣还沾着晨露。
他摸了摸差分机的表盘,指针正稳稳指向恭亲王府的方向——有些齿轮,该转起来了。
晨雾未散时,恭亲王府的朱漆门环叩响三声。
康罗伊掀开车帘,正见奕欣的长随捧着锦盒立在阶前,盒盖半启,露出几帧染血的素绢——是昨夜从地宫里抢出的童子伤痕拓片。
康先生,请。长随垂首退开。
康罗伊捏着拓片的指节发白,那些交错的鞭痕里还凝着暗褐血渍,最深处嵌着半枚铜锈,与地宫祭坛的铜首纹路分毫不差。
他突然明白奕欣为何选在卯时传召——这个时辰,军机处的煤炉刚烧得最旺,肃顺的早茶正泡到第三盏。
乾清宫西暖阁的檀香烧得人发闷。
康罗伊站在纱帘后,听着殿内瓷器相撞的脆响。肃六,你倒说说看。奕欣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刃,这九张伤照,是从米市胡同那处地宫搜出来的;这张图纸,是钦天监笔帖式冒死拓的。
荒唐!肃顺拍案的动静震得茶盏跳起来,必是洋人教唆刁民,伪造证据构陷忠良——
那这铜首呢?奕欣的话音陡然拔高。
康罗伊隔着纱帘看见一方托盘被捧上案几,铜首表面的绿锈还沾着地宫的湿土,上月十五,康罗伊先生在琉璃厂拍卖的西周龙首残件,与这尊祭坛主器,纹路重叠率九成三。
殿内死寂如霜。
康罗伊能听见肃顺喉结滚动的声音,混着咸丰帝急促的喘息。传钦天监正!皇帝的茶盏砸在青砖上,即刻带人查封米市胡同那处宅子。
肃顺,你且回府静思——他顿了顿,三日后再议。
纱帘被掀起的瞬间,康罗伊与肃顺撞了个对眼。
那老臣的眼尾通红,像被火燎过的纸,嘴角却还扯着冷笑。康先生好手段。他擦肩而过时低笑,只是这京城的水,比地宫深得多。
他在虚张声势。奕欣将康罗伊让进偏殿,亲手斟了盏碧螺春,但你说的对,龙髓引不能留在他手里。康罗伊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匣,匣内锦缎上卧着枚血色珠子,表面浮着细密的裂纹,此物若失控,地火会顺着龙首祭坛的脉络烧穿京城。他指尖轻叩匣盖,我愿代为保管,研究平息之法。
奕欣的目光扫过康罗伊腰间的差分机,忽然笑了:康先生要的钦差洋务协办虚衔,明日就着礼部拟旨。
只是...他压低声音,实掌京城外事与科技,那些洋人的火器、电报,你得给我理出个章程。
日头西斜时,彭玉麟的湘军快马到了康宅门口。
康罗伊在门廊下迎他,见这位水师统领的官靴沾着新泥,腰间的湘绣荷包被揉得发皱——是连夜从通州赶回来的。
肃顺虽被软禁,可他的门生故吏塞满六部。彭玉麟攥着茶盏,指节泛白,更要紧的是...他背后有人。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宫里的女人,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康罗伊的脊背一紧。
他想起前日在军机处外瞥见的轿辇,明黄帷幔下露出半截翡翠护甲——那是慈禧的座驾。
陈家在山东的族人已安全抵港。彭玉麟从怀里摸出封火漆未拆的信,但龙泪不是死物。他的声音突然发涩,我在地宫听见铁棺里有哭声,像婴儿,又像...龙在呜咽。他把信塞进康罗伊掌心,它也在选主人。
深夜,康罗伊独坐书房。
龙髓引被他摆在差分机旁,血色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机器突然发出蜂鸣,表盘上的铜针疯狂旋转,最终在黄铜面板上投出幅立体地图——北京地底深处,一条赤色脉络正缓缓跳动,像被剖开的心脏。
它在回应!张仁清撞开房门时,道袍下摆还沾着地宫的霉斑,不是回应我们,是回应紫禁城里那把匕首!他踉跄着扑到桌前,手指颤抖着指向投影,慈禧...她用龙首匕首刺进了龙泪!
差分机的齿轮突然卡住,最后一行数据在面板上缓缓浮现:倒计时:00:00:00。
地火,已燃。
康罗伊猛地站起,推开窗。
晚风裹着焦糊味灌进来,他望着紫禁城方向的夜空——原本缀着星子的天幕下,隐约有暗红雾气翻涌,像被火烤化的血。
原来...他对着夜风低语,猎物从来不是我们。
是她,要当神。
书案上的龙髓引突然发出轻响,血色裂纹中渗出一滴黏液,在月光下凝成细小的龙形。
它抬头望向紫禁城,发出一声极轻的,婴儿般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