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罗伊的靴跟叩在昂船洲的砂石路上,惊起几只灰雀。
晨雾未散,五百名山东渔民裹着粗布短打,正挤在临时搭建的木栅栏前交头接耳。
他们皮肤晒得黝黑,手掌布满船桨磨出的老茧,操着生硬的官话问旁边的潮州帮壮丁:这红制服,真能穿去打鞑子?
白头佬站在高台上,叼着旱烟袋猛吸一口,火星子在晨雾里明灭。
他突然把烟杆往地上一杵,震得前排几个汉子踉跄:看什么看!浓重的潮州口音像块粗砺的石头,康先生说你们是守门人——守码头的门,守香港的门!他扯过身边的旗语手,红绸子在风中唰地展开,先学认旗!
白三角是商船进港,蓝条纹是风暴预警,要是见着黄旗——他猛地提高嗓门,那是老子要抽你们懒筋!
康罗伊站在靶场边,看机械师调试差分机。
青铜齿轮咬合的轻响里,他摸了摸怀表链——詹尼今早特意用蜂蜡擦过,链环泛着温润的光。启动。他对机械师点头。
第一枚靶标弹出时,人群炸开了锅。
那铁靶竟会顺着滑轨左右移动,顶端的风向标随着海风转动,带动靶心微微偏移。
白头佬的徒弟阿福举枪瞄准,的一声,子弹擦着靶边飞了。
机械师按下铜钮,木牌上的粉笔立刻写出命中率:17%。
都给老子看好了!白头佬踹了阿福屁股一脚,康先生的宝贝不是玩具——他突然放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等你们练熟了,这靶子能变洋船的桅杆,变清军的炮口,变...变所有想闯码头的鬼东西!
人群安静下来。
康罗伊注意到最前排的山东汉子王铁柱——他昨天登记时手在抖,此刻却直起了腰,眼睛亮得像被海水洗过的贝壳。
你们不是炮灰。康罗伊提高声音,海风卷着他的话撞向木栅栏,是规则的守门人。他看向王铁柱,那汉子喉结动了动,突然跪地,额头砸在砂石上,俺们信!
俺们给您守!
五百人跟着跪了一片。
白头佬的旱烟掉在地上。
康罗伊望着这些弯曲的脊梁,想起詹尼整理的登州县志——去年黄河决堤,他们的村子被冲得只剩半堵墙。
他摸了摸袖口的龙泪晶体,凉意顺着血管爬上来,像在提醒什么。
起吧。他伸手虚扶,下午学查货单,谁能背出二十种香料的英文名字,加半镑月饷。
人群哄笑起来,王铁柱抹了把脸,粗声粗气地喊:康先生,俺家那小子会念!
康罗伊正要开口,怀表突然震动。
是谭绍光的暗号——三短一长。
他对白头佬使个眼色,转身往码头走。
咸湿的风里,他听见白头佬吼:笑什么!
都给老子把念清楚了!
宅邸的书房里,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
谭绍光的蓝布长衫还沾着码头的盐粒,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洪仁玕的信笺刚展开,就有股墨香混着血锈味飘出来。天王撑不过这个月。谭绍光的声音像浸在冰里,忠王要杀回苏南,英王要守天京,干王...他顿了顿,干王说参赞堂要是成了,头一桩事就是跟您签《江海通商约》。
胶卷在暗房里显影时,康罗伊捏着南明铜钱。
龙泪晶体突然发烫,他指尖一痛,铜钱掉在桌上。
相纸慢慢浮出影像:焦黑的房梁下,白森森的骨头堆成小山,一个穿红肚兜的婴孩趴在母亲怀里,小拳头还攥着半块烤红薯。
扬州,上个月。谭绍光的指节抵着桌面,泛出青白,清军说贼眷不留他突然抓起相纸塞进火盆,火苗地窜起来,映得他眼眶通红,康先生,我们要的不是银子,是让百姓知道——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太平,不是骗人的。
康罗伊望着火盆里的灰烬,想起今早王铁柱跪下去的样子。
龙泪晶体还在发烫,他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那是詹尼亲手绣的,线脚歪歪扭扭。下个月,第一批蒸汽渔船到登州。他说,带种子,带医生,带...带能认字的先生。
谭绍光起身时,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后日我回苏州。他整理长衫,要是...要是天京有变,还望...
我在香港给你们留条船。康罗伊递过船票,挂葡萄牙国旗,装的是茶叶。
门合上后,康罗伊把铜钱重新塞进袖扣。
龙泪晶体的热度退了,却留下一丝刺痛,像有人在千里外轻轻叩他的骨。
贝克的钢笔尖戳破了信纸。
东印度公司总部的回电就摊在桌上,暂缓行动四个字被他画了无数道红杠。
他扯松领结,酒精味从喉咙里涌上来——这是他今晚第三瓶威士忌。
窗外的维多利亚港灯火通明,他却看见康罗伊站在靶场里,冲他冷笑。
私人武装?
二十万银元?他对着空气吼,你们当老子是傻子?突然,他想起清廷密探张老三的话:只要康罗伊死了,港务署的肥缺...嘿嘿。他摸出怀表里的照片——那是他妹妹,葬在广州的霍乱坟场,墓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
总得有人付出代价。他抓起外套,钢笔插回胸前口袋时,笔尖划破了衬衫,血珠渗出来,像朵小红花。
康罗伊站在露台,望着太平山的轮廓。
夜雾里,他看见个佝偻的影子正往山顶爬,罗盘在月光下闪了闪——是林九。
龙泪晶体又开始发烫,这次不是痛,是某种震颤,像大地在呼吸。
他摸出詹尼的纸条,上面新写了一行字:林先生要的朱砂和龟甲,已送太平山。海风卷着纸角,他突然听见很远的地方,有铜铃在响,像贝克摔门时的那声。
露水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肩。
露水顺着太平山松针滴落,林九的道袍前襟已洇出深色水痕。
他跪坐在观星台残碑旁,青铜罗盘在掌心震得发烫,第七次转动刻度时,罗盘指针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地卡住了未刻的方位。
破...破军星!他喉结滚动,抬头望向天际。
北斗七星的银芒里,第七颗星正被灰雾蚕食,像块浸了墨的棉絮。
东南方却有赤气如剑,穿透云幕直刺牛宿、斗宿之间。
林九摸出随身的古星图,用朱砂笔在紫微垣位置画了道斜线——原该居正的帝星,竟偏移了半度。
山风卷着松涛扑来,他打了个寒颤。
三夜前观星时还只是星芒暗弱,今夜竟出了断垣锁斗之象。
更诡异的是,每当他用铜钱起卦,三枚开元通宝总在落地时摆出字格局,中间那枚背面的月纹,赫然是血锈色。
康先生!林九踉跄着起身,罗盘撞在碑上发出脆响。
他扯下腰间的铜铃晃了晃,清脆的铃声穿透晨雾,惊飞了几尾夜枭。
康罗伊刚跨进港督府侧门,怀表里的龙泪晶体突然灼痛。
他脚步微顿,摸出詹尼今早塞进来的薄荷糖——糖纸边缘用金线绣着二字。
门房举着煤油灯迎上来:康先生,您的客在花厅等了半个时辰,说是...急事。
花厅的檀木桌上摆着半凉的锡兰红茶,林九的道袍还沾着露水,正对着差分机输出的纸带发抖。紫微垣偏半度,破军星蒙灰雾,东南赤气冲斗牛。他指尖点着星图,这是龙脉将断之兆,可南方又有新命格崛起...中间那团气,是地火!他突然抓住康罗伊的手腕,他们在用人牲祭阵
康罗伊的瞳孔微缩。
他转动差分机的铜柄,齿轮咬合声里,纸带吐出直隶、山东交界处的地震记录——过去三十天,子时三刻的微震竟有七次。子时属阴,三刻是阴阳交媾之际。他低声道,指尖划过纸带上的震波曲线,挖的不是矿,是地眼。
林九的额头沁出冷汗:地眼通着龙脉,若被挖穿...直隶平原会像被扎破的水囊,黄河要改道,京畿要成泽国!
港外突然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康罗伊望向窗外,晨曦中维多利亚先锋号正缓缓驶离码头,船首的双面旗被海风展开——正面是商行的齿轮与锚,背面的字铁符泛着冷光。
达达拜!白头佬的大嗓门混着汽笛,那箱澳洲羊毛压舱石可别松了!穿靛蓝马褂的印度学者站在甲板上,怀里紧抱着个檀木匣,那是三份密约的所在。
康罗伊知道,蒸汽泵能抽干江南涝田,差分机伪装的记账仪器会在钱庄里算出他们算不清的账,而双面旗...他看向白头佬拍在船舷上的手掌——潮州帮的字,是比炮舰更硬的腰杆。
康先生?林九的声音带着颤。
康罗伊收回视线,将星图和地震记录叠在一起。去文武庙。他说,我要看看最近转运的。
文武庙的香灰还未扫净,供桌上的差分机正吐纸。
康罗伊捏着纸带,上面的数字让他眉峰微挑——过去七日,经九龙司转运至华北的总量,竟是往年同期的八倍。当归补血,川芎行气。他转向林九,可这两味药,哪需要乘船往北方运?
林九蹲下身,手掌贴在青石板上。
他闭着眼,喉结动了动:地下有...铜铃的回响。他突然睁眼,是锁龙桩!
用活人血浸过的铜桩,打进龙脉要穴,镇住地脉灵气。他的指甲几乎掐进石板,每根桩子,要埋三个童男童女。
康罗伊的指节抵着供桌,指背绷起青筋。
他想起谭绍光昨晚相纸里的婴孩,想起王铁柱跪下去时额头的血痕。同仁堂北号。他突然说,查这个商号的东家。
是肃顺的亲信。林九从怀里摸出张纸,前儿个在码头,我听见两个镖师喝酒说,每批货出发前夜,北京方向会有铜铃响...和这地下的,是同个调子。
晨钟从山顶传来,九下。
康罗伊望向北方,紫禁城的方向被晨雾遮得模糊,可他仿佛看见垂帘后的那道身影——慈禧的指甲盖又长了半寸,正掐着算盘,算着如何用太平天国的血,浇自己的王座。
先生!门房的声音从庙外传来,港督府送来急件,说是伦敦议会的特使...明早到港。
康罗伊接过信封,封蜡上的狮子纹章还带着余温。
他拆开信笺,最末一行字让他嘴角微扬——罗伯特·汤普森阁下将亲赴香港,考察远东商贸环境。
林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康罗伊将信笺折成小方块,轻轻放进装着龙泪晶体的银匣。
晨雾渐散,太平山的轮廓在晨光里清晰起来,而海平线上,维多利亚先锋号的黑烟已凝成细线,正朝上海方向延伸。
风从华北来,带着血锈味和铜铃的轻响,掠过康罗伊的肩。
他摸了摸袖扣里的南明铜钱,晶体的热度又升起来,这次不是痛,是某种灼烧般的清醒——该下的棋,该布的局,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