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后的伯克郡实验室废墟泛着潮湿的焦糊味。
乔治·康罗伊站在碎砖堆前,靴底碾过半块烧熔的黄铜齿轮,发出细碎的咔嗒声。
七名英军驻印参谋部的军官围在他身后,肩章上的银线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睛发疼——其中为首的威廉·霍普金斯正弯腰捡起一片焦黑的图纸残页,纸角印着新式测绘仪·第三象限的烫金标题。
康罗伊先生,您说这是受损图纸一名红面膛的上校用马鞭挑起另一块碎纸片,可我在惠特沃斯工坊见过类似的齿轮结构,那是给皇家天文台造的精密仪器。
乔治摘下礼帽,指节轻叩自己左胸的怀表位置——那里藏着真正的差分机多功能表盘。上周三的爆炸,确实毁掉了三套测试样机。他声音沉稳,目光扫过人群中微微挑眉的威廉,但诸位应该记得,东印度公司的商队三天前经过加尔各答港时,有辆覆盖油布的篷车特别加固了减震装置。
军官们交头接耳起来。
红面膛上校的马鞭尖突然戳向乔治脚边的瓦砾:那堆骸骨里埋的是什么?
被烧毁的旧零件。乔治蹲下身,捡起块烧变形的铜片,真正的核心技术......他停顿片刻,看着威廉的瞳孔微微收缩,三天前就转移去了拉贾斯坦邦的沙漠据点。
那里有我从波斯请来的石匠,用花岗岩砌了三米厚的保险库。
人群中响起抽气声。
乔治注意到最末尾的中尉摸了摸腰间的左轮枪套——那是劳福德·斯塔瑞克的人,他在加尔各答的密探名单里见过这个姓氏。
参观结束。威廉突然出声,指尖敲了敲怀表,康罗伊先生的时间很宝贵。他转向乔治,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下午两点,我让副官把特别晋升名单送到您宅邸。
军官们陆续散去时,乔治瞥见那名中尉落在最后,弯腰用靴跟碾碎了半张图纸残页。
他低头整理袖扣,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这正是他要的效果:让所有盯着他的眼睛都相信,真正的秘密藏在沙漠深处。
詹尼。他转身时,秘书已经捧着银盘候在五步外,让玛伊准备马车。
萨卡尔先生说杜邦先生下午三点到玫瑰园茶社。
詹尼递上薄荷香帕,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这是他们约定的计划启动暗号。约翰先生已经把假零件搬进地下保险库了。她低声道,玛伊今早检查过茶社,二楼雅座的檀木屏风后有个虫蛀的小孔,刚好能藏谐振腔。
玫瑰园茶社的紫藤爬满了雕花窗棂。
乔治推开门时,薄荷与豆蔻的香气裹着穿堂风扑面而来。
萨卡尔正坐在靠窗的位置,金线刺绣的头巾在阳光下泛着蜜色,见他进来立刻起身,用印地语说了句愿象神保佑今日,又换成英语:杜邦先生刚到五分钟。
弗朗西斯·杜邦从藤编摇椅里站起,深灰西装熨得没有半丝褶皱,领结别着枚绿宝石领针——和哈里斯照片里巴黎咖啡馆的那枚一模一样。久仰康罗伊先生大名。他伸出手,指尖凉得像块冰,萨卡尔先生说您有笔大生意要谈?
两杯藏红花奶茶,加奶泡。乔治坐定后,目光扫过杜邦放在桌上的鳄鱼皮公文包——搭扣处有新鲜的刮痕,应该是今早刚装过什么硬物。
玛伊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他不动声色地用鞋尖轻敲桌脚三下。
关于差分机的图纸......乔治从内袋取出张折叠的羊皮纸,推过桌角,我可以给您第二次迭代的设计图。
但需要法国在孟加拉湾的药品贸易权。
杜邦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领针。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法语口音突然重了些,马赛贸易商会不会轻易让出......
所以我才找您。乔治打断他,萨卡尔先生说,您在巴黎有位能说动商会的叔父?
茶社二楼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杜邦猛地抬头,乔治趁机用余光瞥见玛伊的裙角闪过屏风——谐振腔已经就位。
容我考虑三天。杜邦站起身,公文包带勾住了桌布,半杯奶茶泼在羊皮纸上。
他手忙脚乱地擦拭,乔治却按住他手腕:图纸遇水会显影,您最好现在带走。
杜邦的喉结动了动,抓起公文包时,绿宝石领针擦过桌面,留下道细痕。
詹尼。乔治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紫藤花影里,让人跟着他,但别被发现。
已经安排了。詹尼递来温热的毛巾,玛伊说谐振腔的信号很强,监听室的留声机转得很稳。
黄昏时分,监听室的留声机发出刺啦轻响。
乔治弯腰调整唱针时,杜邦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核心参数被调整过,必须配合新启动程序......康罗伊在拉贾斯坦邦有个保险库......
乔治按住操作员的手,倒回三十秒。
留声机倒转的嗡鸣中,另一个男声响起,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告诉那小子,马赛商会可以让出药品贸易权,但必须拿到完整的第七代差分机图纸。
加尔各答港的印度特产下周三装船,让他用图纸来换。
乔治直起腰,指节抵着下巴——印度特产是东印度公司的暗号,通常指香料或丝绸,但结合杜邦之前的动作,更可能是武器。
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鸢尾花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齿轮转动的轻响与窗外的晚风交织。
詹尼。他转身时,秘书正抱着一摞文件站在门口,通知威廉,下周三加尔各答港的巡逻船提前两小时换班。
再让约翰把受损图纸的复制品准备三份——要看起来被火烧过,但关键数据完整。
詹尼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需要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鸽加送密报吗?
不用。乔治望向窗外渐起的晚风,远处码头的葡萄牙商船已经不见踪影,只余下水面上淡金色的粼光,真正的猎物,已经咬钩了。
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留声机上的黄铜旋钮——马赛商会的声音还在磁带里循环,像根细细的线,正慢慢收紧成一张网。
楼下传来玛伊的脚步声,她的印度银脚镯在走廊里叮当作响:康罗伊先生,萨卡尔先生说杜邦的人今晚去了码头仓库,搬了十箱标着大吉岭红茶的木箱。
乔治的目光掠过书桌上摊开的加尔各答港地图,指尖停在北三号码头的位置。
那里画着个红色叉,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涨潮时间:下周三凌晨两点十七分。
告诉约翰,明早把新启动程序的假图纸锁进他最擅长的机关匣里。他摘下怀表放在耳边,齿轮的轻响里仿佛能听见千里外海浪拍岸的声音,我们的客人,该准备登船了。
午夜的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掠过加尔各答港,北三号码头的灯笼在栈桥上摇晃,将十箱大吉岭红茶的木箱影子拉得老长。
弗朗西斯·杜邦的皮靴碾过潮湿的木板,喉结随着海浪的轰鸣上下滚动——根据康罗伊提供的坐标,保险库里的第七代差分机图纸应该就藏在这些木箱夹层里。
快点!他用法语低喝,三个码头上的苦力正用铁橇撬动箱盖,锈迹混着木屑簌簌落在他擦得锃亮的鞋面上。
栈桥下突然传来水花溅起的轻响,他猛地转头,却只看见一只海鸟扑棱着翅膀掠过锚链。
先生,找到了!最年轻的苦力举起块带铜绿的金属板,边缘还沾着焦黑的痕迹——正是康罗伊实验室爆炸后流出的受损图纸残片。
杜邦的手指几乎要掐进鳄鱼皮手套里,他强压着颤抖摸向内侧口袋的绿宝石领针——这是给马赛商会的信物,只要带着图纸登船,叔父就能让他成为巴黎最年轻的贸易领事。
不许动!
震耳欲聋的呵斥声撕裂夜雾。
十二名英军士兵从货仓阴影里冲出,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的霍普金斯举着左轮枪,帽檐下的眼睛像淬了冰:弗朗西斯·杜邦,以女王陛下的名义逮捕你。
罪名是间谍罪、盗窃皇家技术机密。
杜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后退两步撞在木箱上,余光瞥见栈桥尽头的阴影里,乔治·康罗伊正倚着系缆桩,怀表在指间转得流畅——那是他下午在茶社见过的动作。
你们不能......他的话被士兵的铁手铐打断。
霍普金斯扯下他的领针,在月光下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普罗旺斯工匠的手艺,去年马赛商会失窃的信物清单里有它。他转向乔治,嘴角勾起半分笑意,康罗伊先生的走私情报很准确。
乔治没接话。
他蹲下身,指尖划过木箱里的金属板——边缘的焦痕是约翰用硫酸和火把特意伪造的,铜绿则是泡了三天海水的效果。
杜邦的呼吸声突然急促起来:那些图纸是假的!
康罗伊他......
乔治竖起食指,您在茶社泼奶茶时,我就该提醒您——真正的第三次迭代的差分机图纸,已经送往加尔各答驻军司令部的花岗岩地下室。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杜邦煞白的脸,而您现在搬的,是东印度公司淘汰的航海仪零件。
几个小时后,总督府地下室的煤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杜邦瘫在木椅上,袖口被扯得皱巴巴的,绿宝石领针在桌上投下菱形光斑。
乔治靠在斑驳的砖墙上,詹尼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这是她记录审讯的习惯,笔尖停顿的频率能反映他的情绪。
说吧。乔治的声音像块冷铁,除了图纸,你们还想查什么?
杜邦的指甲抠进椅面:是......是精神频率技术他喉结动了动,有人说你能通过差分机......控制人的意识。
乔治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实验室调试谐振腔时,意外捕捉到的那串诡异脑波;想起詹尼说过,玛伊执行任务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
地下室的穿堂风突然灌进来,吹得煤油灯摇晃,将他的影子扯得扭曲如鬼魅。
谁让你查的?他向前一步,靴跟重重磕在地板上。
杜邦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您以为只有法国人在盯着?
圣殿骑士团、清国的神机营、甚至......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
乔治猛地转头——地下室的通风口传来极轻的刮擦声。
詹尼已经抄起桌上的左轮,玛伊的身影如夜猫般跃上窗台,银脚镯的轻响被刻意压得极低。
继续说。乔治的语气反而放轻了,他摸出怀表打开,齿轮转动的轻响盖过了通风口的动静,否则明天早上,您会在恒河入海口喂鲨鱼。
杜邦的额头渗出冷汗:是......是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
他说如果查到康罗伊掌握了那种技术......
够了。乔治合上怀表,表盖内侧的鸢尾花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他对霍普金斯点点头,后者立刻示意士兵将杜邦押走。
詹尼递来温热的红茶,指尖再次碰了碰他掌心——这是有异常的暗号。
去查通风口的脚印。乔治低声道,让玛伊跟着。他望向地下室厚重的木门,听见杜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突然觉得后颈发凉——就像有双无形的手,正隔着千里之外的迷雾,缓缓扣上他的咽喉。
凌晨四点,乔治站在宅邸顶楼的露台。
伯克郡的风裹着露水拂过他的发梢,远处实验室的废墟在月光下像头沉睡的巨兽。
詹尼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通风口的脚印是38码,鞋底有东印度公司的船锚标记。
乔治摸出怀表贴在耳边。
齿轮的轻响里,他仿佛又听见了那串诡异的脑波,比三个月前更清晰,更逼近。
通知约翰,明天开始,所有灵能实验转移到地下三层。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声音轻得像叹息,还有......让维多利亚的信鸽提前两天出发。
詹尼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停顿了两秒——这是她记录重要指令时的习惯。
而在露台下方的阴影里,一道黑色身影掠过蔷薇花丛,银脚镯的轻响被晨雾揉碎,只余下若有若无的尾音,像根细针,扎进了黎明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