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将纸条按在烛火上烤了烤,褪色的墨迹果然显露出完整的句子:小心你最信任的人——他的笔尖沾着血月的灰。
纸条边缘被火舌舔出焦黑的卷边,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指腹反复摩挲那行字。
凌晨三点的书房冷得刺骨,壁炉里的余烬早熄了,松木香混着冷灰的气息钻进鼻腔,让他想起三天前艾伦俯身在差分机前的模样。
那个自愿加入团队,负责差分机的学徒工,总把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的理想青年,修齿轮时会哼《绿袖子》,递工具时指尖总沾着机油,怎么看都不像会写这种信的人。
先生?詹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吹干的发丝特有的潮湿气。
她端着的银托盘上,热可可正腾着白雾,可手背上还留着方才替他包扎时被酒精棉擦红的印子。
乔治迅速将纸条塞进马甲内袋,抬头时已换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不是让你先睡?
我听见翻纸的声音。詹尼把托盘放在书桌上,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是那封匿名信?她的眼睛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像块被捂暖的蜜蜡,你昨晚在巷子里挡刀时都没这么皱眉头。
乔治叹气,将纸条抽出来摊开。
詹尼俯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橙花水的香气。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片刻,忽然用指腹抹过两个字:艾伦最近总说要回爱丁堡看母亲,前天还问我要了康罗伊家近三个月的访客名单。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戳进乔治的神经——他确实记得艾伦说过要请假,当时只当是年轻人思家,现在想来,那借口太顺理成章了。
我们需要内部调查。詹尼直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从仆人到管家,从马夫到花匠。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黄铜哨子。
上周有个帮厨姑娘说在后院看见穿黑斗篷的人,我给了她这个,让她再发现异常就吹哨。
乔治望着她发顶翘起的一缕碎发,突然伸手替她理平: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在书店当学徒时,老板娘教过我认贼。詹尼的耳尖泛起淡红,她说,贼的眼睛总比手快。
窗外传来马蹄声。
乔治走到窗边,看见约翰·哈里森牵着两匹马站在月光里,军靴上还沾着泥——这个退伍兵自从加入康罗伊家,连睡觉都枪不离身。
先生,马厩的老汤姆说,今早送牛奶的车比平时早了半个钟头。约翰摘下帽子,帽檐内侧别着枚磨损的圣克里斯托弗勋章,他说车夫没像往常那样跟他打招呼,脖子上有块红印,像被绳子勒的。
乔治的手指叩了叩窗棂。
晨雾正漫过草坪,打湿了玫瑰丛的尖刺,他忽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军靴声——托马斯·格林的皮靴总擦得太亮,走在橡木地板上会发出咔嗒咔嗒的脆响。
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书桌上的文件哗哗翻页,托马斯抬手行了个军礼,肩章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了闪:康罗伊先生,军方收到情报,说血月之环在伦敦有笔大交易。
他的目光扫过詹尼和约翰,更巧的是,我们也收到了类似的匿名信。
乔治不动声色地挡住书桌上的纸条:所以特派员是来监督,还是合作?
合作。托马斯从外套里掏出个牛皮纸袋,这是近三个月与血月之环有过交易的贵族名单,霍克勋爵的名字在第三页。
他的拇指敲了敲纸袋,但我们需要你的差分机——那些邪教徒用了加密信,我们的译电员解不开。
詹尼递过热可可,托马斯接的时候,她注意到他右手小指有道旧疤,像被刀砍的。
艾伦今天会来调试差分机。乔治端起自己的杯子,可可的甜香混着托马斯身上的烟草味,正好让他试试。
提到艾伦,托马斯的瞳孔缩了缩,很快又恢复成标准的军人表情:那我等他来。
书房的座钟敲响八点时,艾伦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
乔治站在楼梯上,看着那个穿着深灰西装的青年跳下车,手里还提着装工具的木箱。
他的袖口沾着机油,和往常一样,但今天系的领结是少见的酒红色——詹尼确认过,血月之环的核心成员常戴这种颜色。
乔治!艾伦仰头挥手,阳光在他金框眼镜上闪过一道光,我带了新的五金工具套件,昨天在伦敦五金店发现的,比之前的更精致。
乔治下楼时,詹尼悄悄捏了捏他的手。
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此刻却因紧张沁出薄汗。先去书房。他说,声音平稳得像钟表的摆,托马斯先生要看看你的操作。
艾伦的脚步顿了顿,很快又跟上:特派员也对差分机感兴趣?
他对所有能揪出邪教徒的东西都感兴趣。乔治推开差分机房的门,铜制的差分机外壳在晨雾中泛着冷光,包括...可能藏在我们中间的内鬼。
艾伦的喉结动了动,眼镜滑下鼻梁。
他弯腰去扶时,乔治瞥见他后颈有块淡红的印记,形状像枚戒指——和他们在血月之环信徒尸体上发现的烙痕,一模一样。
詹尼的手在身后轻轻扯了扯乔治的衣角。
他转头看她,她的眼神像冬夜里的炉火,温暖却灼人。下午三点,他提高声音,让管家通知所有家族成员和核心仆从,来客厅开个会。
艾伦的工具箱一声掉在地上。
齿轮滚得到处都是,其中一枚停在托马斯脚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滴凝固的血。
客厅的水晶吊灯在头顶晃出细碎的光斑,乔治站在胡桃木长桌尽头,指节抵着冰凉的桌面。
康罗伊夫人坐在主位,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下的青影——自丈夫病重后,她总在深夜翻着旧相册。
詹尼倚着壁炉,指尖无意识地敲着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托马斯·格林靠在门框上,军靴尖轻轻点着地板,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表情。
各位,我们内部混进了血月之环的人。乔治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清越却带着冷意。
老管家的银茶盘一声磕在桌沿,康罗伊夫人的蕾丝手帕瞬间皱成一团。
詹尼的手指停在笔记本上,笔尖在纸页戳出个小坑。
托马斯的靴尖顿住了,帽檐下传来一声低笑:证据呢?
康罗伊先生。
乔治摸出艾伦后颈的烙痕素描,推过桌面。
康罗伊夫人凑近些,瞳孔猛地收缩——那枚血月戒印,和三个月前在泰晤士河浮尸上发现的一模一样。艾伦...上周还帮我修了座钟。老管家的声音发颤,喉结上下滚动,他说要给小少爷做个会报时的玩具鸟...
詹尼突然绕过桌子,将一叠纸拍在乔治手边。
是艾伦近三个月的考勤记录:他每月十五都要回爱丁堡,可我查了驿站,那几天根本没有去苏格兰的马车。
她的耳尖通红,是急火攻心的迹象,还有,昨天他调差分机时,故意把加密模块的螺丝拧松了半圈——我今早重新校准,发现他动过的齿轮上影响了差分机的加密精度,产生了可以被破解的漏洞。
托马斯终于摘下帽子,军帽内侧别着的圣乔治徽章闪了闪。
他的目光扫过素描,又落在詹尼脸上:军方可以配合,但康罗伊先生,你确定要现在摊牌?
乔治注意到他拇指在枪套扣上摩挲——这是军人准备行动的信号。不摊牌,我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转向康罗伊夫人,母亲,从今晚起,您的卧室加双岗;詹尼,所有文件由你我双人保管;老管家,让马夫把备用马车藏到西边谷仓。
康罗伊夫人突然握住他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玫瑰剪的薄茧:康罗伊家的人不会缩在壳里。需要我做什么?
詹尼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沙沙声:我今晚就重审所有仆从的推荐信,重点查三个月内新入职的。
托马斯摸出雪茄,却在点火前看了乔治一眼,又默默收回去:明早我调两个便衣过来,穿仆从的衣服。
挂钟敲响十点时,乔治将会议记录锁进抽屉。
詹尼突然递来张纸条,指尖还沾着墨水:帮厨姑娘又吹哨了,在后院看见穿黑斗篷的人往马厩方向去了。
乔治的手指在锁孔上顿住,抬头时眼里闪着冷光:约翰在吗?
月亮像被某种黑暗生物啃噬的银币,残缺的边缘泛着病态的黄晕。
乌云在月轮周围聚散,投下的阴影如同游动的触手。
马厩后的荒草甸上,白霜凝结成细密的冰晶,乔治·温斯顿的靴底碾过时,发出昆虫甲壳碎裂般的簌簌声。
约翰·哈里森蹲在斑驳的矮墙后,军刀横在膝头。月光流过精钢锻造的刀身,在那些细密的锯齿纹路上折射出青灰色的冷光。
他朝乔治竖起三根手指,关节处的老茧在月光下泛黄——仓库二楼那扇破损的彩绘玻璃窗里,煤油灯的光晕像融化的黄油般渗透出来,三个扭曲的影子正在窗纸上蠕动。
乔治的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白雾。他调整着右眼的黄铜目镜,齿轮转动声细微如蚊鸣。
放大五倍的视野里,中间那个佝偻身影的后颈上,隐隐有一条暗红色的烙痕如同活物般随着诵经节奏起伏。
以血月为冠...沙哑的男声从仓库裂缝中渗出,乔治的太阳穴突然刺痛。
他摸向马甲内袋,差分机表盘正在发烫,精密的齿轮组通过震动传递着警告。表盘边缘新加装的紫水晶镜片下,三根指针正在疯狂旋转,计算着声波的频率模式。
约翰的军刀突然映出一道冷光。乔治顺着反光方向看去,至少二十个黑影正从仓库侧面的地窖口鱼贯而出,他们手中的短刀在月光下连成一片惨白的涟漪。
最前排的五个人后颈上,全都烙印着那种暗红色的环状痕迹。
保护目标!约翰的低吼混着白雾喷出。老兵的肌肉记忆让他在说话同时已经跃出矮墙,军刀划出的银弧切开霜雾,最先冲来的袭击者喉间顿时绽开一道红泉。温热的血珠溅在乔治脸上,带着铁锈味的黏腻。
乔治的靴跟碾碎一片霜草,多功能怀表的表盘突然弹出微型罗盘。
魔金差分机通过声波共振计算出的方位在表盘上闪烁——左边第三个持刀者正从视觉死角扑来!他侧身时听见布料撕裂声,刀尖擦着肋骨划过,将衬衫划开手掌长的裂口。
詹尼的裙子...这个荒谬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乔治已经旋身用黄铜表壳砸中袭击者的腕骨。改良过的金属外壳与人体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但右侧破风声接踵而至,第二把短刀已经刺到颈侧——
约翰的军刀如银色闪电劈入战局。老兵的刀法带着印度殖民地学来的凶悍,锯齿刀锋卡进袭击者小腿时故意扭转手腕,将肌肉纤维绞成碎末。
惨叫声中,乔治看见更多黑影从仓库涌出,他们后颈的烙痕在月光下仿佛某种邪恶的眼睛。
背靠背!约翰的吼声里混着喘息。两人后背相抵的瞬间,乔治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渗透衬衫——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约翰的。
怀表突然剧烈震动,水晶镜片下浮现出詹尼提前刻好的警告符文。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拽着约翰扑向装货台。
爆炸的气浪将木箱碎片掀上夜空。乔治耳鸣中听见金属零件如雨点坠落,某个飞旋的齿轮甚至擦破了他的颧骨。浓烟中浮现出更多人影,他们沉默地围拢,后颈的烙痕开始渗出诡异的暗红色液体。
约翰的军刀已经砍出缺口,老兵左肩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见鬼的邪教徒...他吐着血沫半跪在地,仍用身体挡在乔治前面。最前排的袭击者举起短刀,刀刃上突然映出跳动的橘红火光。
枪声如惊雷炸响。
詹尼·洛克伍德骑着一匹没有马鞍的栗色牝马冲进战场,裙摆像战旗般在硝烟中翻卷。她单手握着父亲留下的柯尔特左轮,另一只手拽着缰绳,发辫在疾驰中完全散开,如同燃烧的铜丝在脑后飞舞。
四个举着火把的仆役紧随其后,将扭曲的光影投在仓库斑驳的墙上。
低头!詹尼的喊声还带着实验室里的命令口吻。乔治按着约翰扑倒的瞬间,左轮手枪的子弹擦着他发梢飞过,精准击中正要劈砍的袭击者手腕。
短刀旋转着插入冻土,刀柄上镶嵌的血月宝石裂成两半。
詹尼勒马人立而起,从马鞍袋抓出某个铜制装置掷向敌群。乔治认出来那是她上周还在调试的声波干扰器——黄铜外壳在空中解体,释放出只有差分机怀表能捕捉到的尖锐频率。
魔金组件立刻在他掌心发烫,表盘上的指针全部指向正前方。
现在!詹尼的声音与怀表震动完美同步。
乔治和约翰同时冲向因声波干扰而僵直的敌人,军刀与表壳击碎骨骼的闷响此起彼伏。当最后一个袭击者倒下时,乔治发现自己的怀表水晶已经碎裂,但精密的齿轮仍在透过裂缝持续运转。
詹尼跳下马时被裙裾绊了个趔趄,却先伸手去摸乔治的后背。
只是划伤。她快速检查后宣布,但乔治看见她手套上沾的血迹在月光下发黑。约翰瘫坐在尸体堆里喘气,军刀插在地上像面残破的旗帜。
乔治踢开脚边昏迷的袭击者,月光清晰地照出那人后颈的烙印——与艾伦失踪那晚他见过的图案完全一致:外环是荆棘,内里是倒悬的月牙,中央有个模糊的数字。
所有倒下的敌人后颈上,这个烙印都在诡异地渗出暗红液体,就像...
活体墨水。詹尼突然说,她正用镊子从表盘夹出一片染血的齿轮,这些烙印里含有魔金成分,会对月相变化产生反应。
仓库二楼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三人同时抬头,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正从破窗跃下,他的黑袍在风中展开如蝙蝠翅膀,后颈的烙痕在月光下红得刺目。
约翰的军刀脱手飞出,却只斩下一截飘落的黑布。
乔治握紧破碎的怀表,齿轮的震颤通过掌心传来,像某种无声的摩尔斯电码。霜草在他们脚下发出细碎的哀鸣,而东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病态的灰白。
托马斯带着两个便衣赶到时,乔治正用詹尼的丝巾包扎伤口。
早该听你的。托马斯踢了踢地上的短刀,刀尖还沾着新鲜血珠,血月之环在伦敦的交易,其实是这批武器。
乔治抬头,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仓库角落的木箱上——掀开盖子,成排的左轮手枪闪着冷光,枪柄上刻着血月纹章。
凌晨两点,书房的壁炉噼啪响着。
詹尼用酒精棉擦乔治后背的伤口,动作轻得像在抚弄花瓣:疼吗?
比在巷子里挡刀轻多了。乔治扯出个笑,目光却落在书桌上——不知何时,那里多了封未拆的信。
火漆印是陌生的银色月桂叶,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信封上的字迹笔锋锐利,写着:致最亲爱的康罗伊先生——该聊聊你父亲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