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的手指在黑暗中攥紧詹尼塞给他的十字架,金属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细微的棱角几乎要割破皮肤。
这个银质小十字架是詹尼在圣米迦勒节那天送给他的,表面刻着几乎难以辨认的细小符文——她花了整整一个月,每晚就着微弱的烛光,用缝衣针一点一点篆刻出来的保护咒文。
现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正硌着他的生命线,像某种无声的提醒。
外面的皮靴声像鼓点,一下下敲在他太阳穴上。这不是普通的巡逻——贫民区的巡警穿的是磨平了跟的旧靴子,走路时会拖着脚,绝不会发出这种整齐划一、如同机械般精准的脚步声。
五个人,不,也许是六个,乔治在心中默数着节奏。靴跟上的金属片与鹅卵石碰撞发出特有的脆响,这种锃亮的军靴只有皇家近卫队才会配备,但他们绝不会在深夜造访白教堂区最肮脏的角落。
他在旧书店当老板时学过的市井生存法则突然涌上来:三秒内判断逃生路线。
左边是堆满破木箱的死胡同,右边是摇摇欲坠的楼梯——上次来看时,第三级台阶已经断裂。正前方的货架后面...对了,那里应该有个通道。
露西,左边墙根有个煤窖口。他压低声音,嘴唇几乎不动。防风灯刚刚熄灭,玻璃罩还留有余温,在他指尖留下灼热的触感。
借着从破损的天窗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到露西的轮廓——她像一尊雕像般静止不动,只有右手食指轻轻搭在改装蒸汽手枪的扳机上。
乔治,你和埃默里保护莎拉先下去。
露西的枪栓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反手拽住莎拉手腕的触感。
乔治能闻到露西呼吸中那股特殊的火药味——她习惯在子弹上涂抹一种特制的硝石混合物,这是她在东伦敦地下拳场学来的把戏。
康罗伊阁下,您先。她的气息拂过他耳垂,温热中带着金属的冰冷,我断后。
乔治没争,他在军校就见识过露西的身手。
这个看似瘦削的贵族女子能在眨眼间卸掉一个壮汉的肩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比任何武器都致命。
现在大英帝国的贵族还没沦落到后世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他弯腰摸到煤窖口的铁格栅,锈蚀的金属边缘像刀片一样刺进他的指节。当乔治用力拉起时,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仓库里如同一声尖叫。
外面的脚步声猛地顿住。
他低声催促了半句,自己先下去探路,后半截话被莎拉的天鹅绒斗篷扫过脸打断。
斗篷上那股特殊的檀香味混合着某种更古老的气息——像是打开了一座尘封千年的石棺。莎拉·怀特,这个自称来自埃及亚历山大港的神秘学家,身上总有这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内皮尔的酒气接着乔治的步伐落下去,乔治能听到他笨拙地滑下梯子时酒壶与墙壁碰撞的闷响。
接着是莎拉,她的动作出奇地轻盈,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最后是露西,她的皮靴尖擦过乔治肩膀时,他感到一阵刺痛——那靴跟上肯定装了刀片,这是她的老习惯了。
煤窖里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乔治背贴着潮湿的砖墙,感受着冰冷的水汽渗透衬衫。头顶上,沉重的靴子踹开了仓库大门,木屑和灰尘从地板缝隙簌簌落下。
楼上三个木箱被踢倒的闷响在封闭空间里回荡,接着是一个粗哑得不像人类的声音:
那本书呢?
另一个声音回答,语调怪异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个词之间都有微妙的停顿,就像老式留声机卡顿时的效果:可能藏在夹层里,搜仔细了!主人说过,羊皮纸封面的那本。
乔治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人不是在找什么书——这是个暗号。
他上周从皇家学会偷出来的根本不是书,而是一套用古希伯来文写就的机械设计图,记载着某种能将人类灵魂注入蒸汽机械的禁忌技术。
图纸现在正缝在他大衣内衬里,紧贴着他左胸口袋里的怀表——那块魔金差分机的外置多功能表盘。
露西的手突然搭上他手背。她的指尖沾着刚才撬木箱时的铜锈,此刻正一下下点着他掌心——三短一长,摩斯密码:。
但乔治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露西·莫兰不是个容易害怕的人,即使是面对死亡。
煤窖深处传来内皮尔的干呕声,接着是酒壶落地的清脆声响。
该死的梯子...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醉汉特有的含糊。
莎拉立刻用某种古老的语言低声说了什么,听起来像是咒语,内皮尔立刻安静下来。
乔治数着心跳,当数到第七下时,头顶的脚步声终于往东边去了。
但就在他刚要松口气时,一阵刺骨的寒意突然顺着脊柱爬上来——有什么不对劲。那些脚步声太整齐了,就像...
机械傀儡。莎拉在他耳边低语,冰冷的呼吸拂过他耳廓,他们不是人类,胸腔里装着发条装置。
露西的手立刻移向腰间的手枪,但乔治按住了她的手腕。对付机械傀儡,普通武器毫无用处。他从内袋掏出那个黄铜制的球形装置——这是他根据上一世记忆中的特斯拉图纸改造的电磁脉冲器,还从未在实战中测试过。
头顶的地板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个特别沉重的脚步声正径直朝煤窖口走来。乔治能听到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还有蒸汽阀门的嘶嘶声——这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准备。他无声地做出口型,拇指按在脉冲器的启动钮上。露西点点头,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奇形怪状的匕首,刃口泛着诡异的蓝光。
莎拉则开始用那种古老的语言低声吟诵,她的独眼在黑暗中竟然发出微弱的银光。
铁格栅被掀开的瞬间,乔治看清了那张脸——那曾经是张人脸,但现在右半边已经替换成了黄铜机械,一只红色的玻璃眼珠在金属眼眶中转动,发出咔嗒声。
机械傀儡张开嘴,露出里面精密的齿轮结构:找...到...了...
乔治按下按钮。
球形装置爆发出刺眼的蓝光,一道肉眼可见的电流波纹在空气中扩散。机械傀儡的身体剧烈抽搐,金属部分冒出火花,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人体部分仍在移动,那只完好的左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乔治吼道,推着同伴们向煤窖深处冲去。露西的匕首划过机械傀儡的膝盖关节,蓝光闪过,一股黑色的机油喷溅而出。莎拉则将一个装满银色粉末的小袋抛向空中,粉末在接触到机械傀儡的瞬间爆燃,发出刺目的白光。
煤窖尽头是一堵看似实心的砖墙,但乔治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在第三块砖上用力一按,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狭窄的隧道。当他们全部挤进去后,乔治猛地拉下墙上的铜环,身后的密道门轰然关闭,紧接着传来机械傀儡撞击金属的巨响。
隧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四人急促的呼吸声。内皮尔的酒壶再次发出叮当声,这次是因为他的手抖得太厉害。
那东西...那东西认识你,乔治。莎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它说的是找到了,不是找到书了
乔治摸向胸口的图纸,感到一阵寒意。他们要找的从来就不是图纸,而是他——乔治·康罗伊,或者说,他体内流淌的那种特殊血液。
父亲的警告突然在耳边回响:他们需要康罗伊家的血来启动机器...
露西的手突然抓紧他的肩膀。她耳语道。
隧道深处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无数齿轮在同步转动。接着是蒸汽喷发的嘶嘶声,越来越近...
不止一个。露西冷静地说,同时给手枪装填特制弹药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看来今晚要大干一场了,阁下。
乔治握紧十字架,感受着金属边缘再次硌入掌心的疼痛。这一次,他几乎能肯定詹尼刻的那些符文正在发热,仿佛在回应着什么——或许是危险,又或许是命运。
出来。他率先爬出煤窖,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内皮尔正用袖口擦额头的汗,莎拉的银灰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幽光。
露西已经蹲在墙根,借着月光翻他们从仓库顺出的油皮纸包。
月蚀夜,圣保罗大教堂的血字在纸页上蜷成毒蛇。
乔治展开第二页,瞳孔骤缩——那是伯明翰钢铁厂的结构图,关键部位画着骷髅标记;第三页是曼彻斯特纺织厂的蒸汽机组示意图,旁边用红笔写着烧尽齿轮。
他们要摧毁工业心脏。他的拇指按在伯明翰的位置,那里是他刚投资的新式差分机制造厂所在地,血月之环的目标不是宗教,是切断英国的科技命脉。
莎拉突然按住他手腕。
她的手指比詹尼更凉,像浸过冰水的银器:这些纸页沾着诅咒。她的独眼里翻涌着白光,写血字的人...心脏被挖走了。
内皮尔的酒壶掉在地上。上帝啊,咱们得把这些交给黄金黎明协会。他捡起酒壶时手直抖,但...但他们会信吗?
他们信不信不重要。乔治把纸页重新包好,塞进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重要的是我要让维多利亚知道——他顿了顿,想起母亲今早塞给他的热可可,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次日清晨,乔治的马车碾过伯克郡的碎石路。
露西坐在他对面,军刀在皮鞘里轻轻碰撞;内皮尔缩在角落打盹,酒气混着马粪味飘过来。
车窗外的苹果树刚抽新芽,他却想起安东尼·雷诺兹的信——那封用褪色蓝墨水写的信,末尾画着个被剑刺穿的月亮。
雷诺兹的别墅藏在松树林里,爬满常春藤的门柱上挂着块黄铜牌,字迹被苔藓遮住大半。
开门的老管家一见乔治就弯腰:先生在花房等您。
花房里飘着玫瑰香。
安东尼·雷诺兹坐在藤椅上,右腿裹着渗血的绷带——那是三年前镇压血月之环时留下的伤。
他的白发剪得极短,眼神像淬过的钢:康罗伊家的小子,你比照片上胆大。
乔治把油皮纸包放在石桌上。他们要炸工业设施。他直入主题,您当年围剿过他们的分部,知道他们的仪式需要什么。
安东尼的手指摩挲着绷带边缘。血月之环不是邪教。他突然说,他们是旧神的信徒。
三年前在利物浦,我见过他们献祭的祭坛——十二根黄金柱,每根都刻着蛇形纹,和你带来的齿轮一样。他掀开桌布,下面压着张泛黄的素描,这是我在现场画的,柱子中央有个凹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放动力核心的位置。
乔治的后颈泛起凉意。
他想起自己体内的魔金差分机的。他们需要真正神血的能量?
不止。安东尼的目光扫过露西腰间的军刀,他们要融合科技与超凡,替代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些神物力量。
三年前我杀了他们的大祭司,可上个月...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生锈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血月图案,我在信箱里发现了这个。
他们在找我,更在找...能启动仪式的人。
返程时,夕阳把马车染成金色。
露西望着窗外掠过的麦田,突然说:您该把这些告诉夫人。
乔治没接话。
他知道母亲此刻一定在客厅等他——银质茶具摆在玫瑰木桌上,她的蕾丝手套叠得整整齐齐,詹尼则站在阴影里,替她整理披肩。
果然,推开门就听见瓷器轻碰的脆响。
康罗伊夫人的蓝眼睛里浮着雾:乔治,你父亲的药要加量了。她的指尖点着茶几上的药瓶,可你最近总往伦敦跑,詹尼说你又在查什么...危险的事。
詹尼正在给花瓶换水,闻言手顿了顿。
她的围裙沾着茶渍,是今早替他熨衬衫时溅的。夫人,乔治做的是对的。她的声音轻,但很稳,上周他给孤儿院捐了十车煤,那些孩子不会再冻着了。
康罗伊夫人的手指捏紧了蕾丝。我不是反对你做好事。她转向乔治,但詹尼终究是...秘书。她的喉结动了动,你父亲的遗嘱里,伯克郡的封地需要有正式的继承人。
乔治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
她的手比詹尼暖,却没有詹尼的茧。我会娶她。他说,等这件事结束,我会在教堂办婚礼,邀请所有贵族。
母亲的眼泪突然落下来。你这孩子...她抽出手帕擦脸,我不是嫌她出身,是怕你分心。
那些人...他们连公爵夫人都敢动。
詹尼的花瓶地碎在地上。
她蹲下去捡碎片,乔治看见她后颈泛红——那是她情绪激动时的标志。
等母亲回房,她才直起腰,掌心攥着片锋利的瓷片:我要和你一起查。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会整理情报,会翻译古文件,会...会替你挡刀。
乔治接过瓷片,扔进垃圾桶。明天去实验室。他说,你负责整理安东尼给的素描,露西去查最近的黄金交易记录,邪教需要大量的黄金,内皮尔...他想起那家伙在马车上打呼噜的模样,让他盯着圣保罗大教堂的修缮进度。
詹尼笑了,眼角还沾着碎瓷的反光。我现在就去整理书房。她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手背,像只蝴蝶轻轻落了又飞。
两天后,伦敦的雾比上次更浓。
乔治和露西跟着莎拉转过第三个街角,平时挂在他腰间的差分机多功能表盘,突然发出刺耳的蜂鸣。
他按住表盘,齿轮转速快得几乎要崩出来——这是能量过载的信号。
莎拉?他回头,却见她的银灰眼睛里翻涌着黑雾。不对。她的声音像被扼住了喉咙,我感知到的据点...被替换了。
露西的手按在军刀上。有埋伏。她说,声音里没有惧意,只有兴奋,多少人?
乔治没回答。
他望着前方窄巷尽头那扇紧闭的木门,门楣上钉着块新刷的铜牌——和三天前的贝内特占卜不同,这次的牌子上刻着血月图案。
多功能表盘的蜂鸣突然拔高,像受伤的鸟在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