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那半块干硬的窝头，刚拐过烟袋斜街的拐角，就听见前头传来“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驴叫和人的骂骂咧咧。我下意识把腰往下塌了塌，这狼烟北平的日子，可比当年的北平城凶险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我在这地界混了小半年，算是摸得门儿清。可没等我挪开脚，就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小子被人推倒在我跟前，脸上还沾着泥，手里的篮子翻了，里头的烧饼撒了一地，有两个滚到了我的脚边。
“小兔崽子，敢挡老子的道！”一个穿着黑色绸衫，袖口别着块白手帕的男人叉着腰站在那儿，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跟班，看那样子，像是个汉奸的狗腿子。那小子爬起来，攥着拳头想理论，可眼神里却透着怯，毕竟对方人多势众。我瞅着那撒在地上的烧饼，心里头忽然就窜起一股火——当年我拉车的时候，也被这样的人欺负过，明明是凭力气吃饭，却总被那些有势力的人踩在脚底下。
“这位爷，”我往前迈了一步，把那小子往我身后拉了拉，脸上尽量堆着笑，“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烧饼要是脏了，我赔您钱，成不？”我一边说，一边往怀里摸，其实我兜里比脸还干净，也就剩下几个铜板，那是我昨天帮人拉了一趟货，人家赏的。
那穿绸衫的男人斜着眼上下打量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谁啊？也敢来管老子的闲事？”他身后的一个跟班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推我，我往旁边一侧身，躲开了他的手。这半年来，我不光是混日子，也偷偷练了练当年在军营里学的那点拳脚，虽说不上多厉害，但对付一两个小喽啰，倒也还应付得过来。
“我就是个拉车的，”我依旧赔着笑，可手却悄悄攥紧了，“就是看着孩子可怜，您别跟他计较。您要是还气不过，我给您赔个不是，给您鞠个躬，成不？”我说着，就真的微微鞠了个躬。我知道，在这地界，硬碰硬没有好下场，得先把这尊瘟神送走。
那穿绸衫的男人大概是觉得我给足了他面子，又或者是懒得跟我这“拉车的”多费口舌，他踹了一脚地上的篮子，骂道：“滚远点！下次再让我看见这小兔崽子挡道，打断他的腿！”说完，就带着跟班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看着他们走远了，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拍了拍那小子的肩膀：“没事了，快把烧饼捡起来吧，能吃的还能吃。”那小子眼圈红红的，一边捡烧饼一边说：“谢……谢谢您，大叔。我叫小石头，是给胡同里张奶奶送烧饼的，要是烧饼没了，张奶奶该饿肚子了。”我帮着他把能捡的烧饼都捡回篮子里，又把我怀里的那半块窝头塞给了他：“拿着吧，垫垫肚子。以后出门，多看着点路，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起冲突。”
小石头接过窝头，使劲点了点头：“大叔，您真是个好人。我知道您，您是在南锣鼓巷那边拉车的祥子大叔，我听我爹说过您，说您力气大，人又实在。”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在这儿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心里头忽然就有点不是滋味。想当年，我祥子也是北平城里有名的好车夫，可现在，却只能在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城里，苟且偷生。
“别听你爹瞎咧咧，我就是个普通拉车的。”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篮子，“快去吧，别让张奶奶等急了。”小石头应了一声，拎着篮子跑了，跑出去几步，还回头冲我挥了挥手。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暖暖的，就像当年在茶馆里，听那些老伙计说笑话时的感觉。
我正想转身去找我的车，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我：“祥子！祥子！”我回头一看，是老王，也是个拉车的，跟我算是半个同乡。老王跑过来，喘着粗气说：“可算着你了！刚才我看见你跟李三的人起冲突了？你可真大胆，那李三可是汉奸周扒皮的狗腿子，得罪了他，没好果子吃！”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就是看着那孩子可怜。再说了，我也没跟他们真动手，就是赔了个不是。”老王拍了拍我的胳膊：“你啊，就是心太善。这年月，善心得不到好报。对了，我刚才在街口听说，今天下午有个从南边来的先生，要去协和医院，出的价钱高，就是路有点远，还得绕着日本人的岗哨走，你要不要去试试？”
我眼睛一亮，绕着岗哨走虽然危险，但价钱高啊，要是能拿到这笔钱，我就能给我那辆破车换个新的车胎了。我连忙问：“真的？那先生在哪儿等着呢？”老王指了指街口的茶馆：“就在茶馆里头等着呢，说是穿灰布长衫，戴个黑框眼镜。你快去，晚了就被别人抢了。”我谢了老王，转身就往茶馆跑。
到了茶馆门口，我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虽说衣服旧了点，但也得干干净净的，给客人留个好印象。我刚走进茶馆，就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人，穿灰布长衫，戴黑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看着。我走过去，轻声问：“先生，您是要去协和医院吗？”
那人抬起头，看了看我，点了点头：“是的，你是拉车的？”我连忙说：“是，先生，我是拉车的祥子。您放心，我拉车稳当，绕路也熟，保证把您安全送到地方。”那人笑了笑，合上手里的书：“好，那就麻烦你了。不过，路上可能有点绕，要避开日本人的岗哨，你没问题吧？”我拍了拍胸脯：“先生，您放心，这地界我熟，保证不会出岔子。”
那人站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递给我：“这是定金，到了地方，再给你剩下的。”我接过银元，心里头美滋滋的，这几块银元，够我用一阵子了。我小心翼翼地把银元揣进怀里，对那人说：“先生，您跟我来，我的车就在外头。”那人点了点头，跟着我走出了茶馆。
我把车拉过来，擦了擦车座，让那人坐好，然后拉起车，就往协和医院的方向走。一路上，我尽量挑着小路走，避开那些有日本人岗哨的大街。走着走着，就听见前头传来了日本人的吆喝声，我心里头一紧，连忙把车往旁边的胡同里拐。
“怎么了？”那人在车里问。我小声说：“先生，前头有日本人的岗哨，咱们得从这条胡同绕过去。这条胡同有点窄，您坐稳了。”那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我拉起车，小心翼翼地往胡同里走，胡同里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就在这时，从胡同口忽然窜出两个日本人，端着枪，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我心里头一慌，想转身往回跑，可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个日本人已经看见了我们，端着枪就冲了过来。我连忙把车往旁边一靠，挡在那人的身前，对他说：“先生，您快躲到胡同里头的院子里去，我来应付他们！”
那人也慌了，连忙从车上下来，往胡同深处跑去。我攥紧了手里的车把，心里头盘算着该怎么应付这两个日本人。这两个日本人冲到我跟前，用枪指着我，叽里呱啦地喊着，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假装害怕，蹲在地上。
其中一个日本人踹了我一脚，骂道：“八格牙路！你的，什么的干活？”我低着头，小声说：“我……我是拉车的，路过这儿。”另一个日本人看了看我身后的车，又看了看胡同深处，好像在怀疑什么。就在这时，从胡同深处传来了一声咳嗽，那两个日本人对视了一眼，端着枪就往胡同深处走去。
我心里头松了口气，连忙站起身，往胡同深处看了看，想知道那人怎么样了。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老王，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气喘吁吁地说：“祥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日本人进了这条胡同，就赶紧跑过来了。”我摇了摇头：“我没事，刚才那位先生躲到里头的院子里去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王把棍子递给我：“拿着，万一有什么事，也能防身。咱们进去看看。”我接过棍子，跟着老王往胡同深处走。走到胡同中间，就看见刚才那个穿灰布长衫的先生正站在一个院子门口，朝着我们招手。我们连忙跑过去，那人说：“刚才真是多谢你们了，那两个日本人已经走了。”我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先生，咱们赶紧走吧，再晚了，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事。”
那人点了点头，跟着我们回到车上。我拉起车，继续往协和医院的方向走。这一次，我更加小心了，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听听动静，确认没有危险了再往前走。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协和医院门口。
那人从车上下来，递给我剩下的银元，说：“祥子，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这是剩下的钱，你拿着。以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到东单的那个书店找我，我叫陈默。”我接过银元，连忙说：“谢谢陈先生，您太客气了。”陈默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协和医院。
我看着陈默的背影，心里头忽然就有点佩服他，在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城里，还敢这么坦然地出门，肯定不是个普通人。我把银元小心翼翼地揣好，拉起车，准备回去。刚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石头，他手里拿着一个烧饼，朝着我跑过来：“祥子大叔，刚才我听说你遇到日本人了，你没事吧？这是我给你买的烧饼。”
我接过烧饼，心里头暖暖的：“大叔没事，谢谢你啊，小石头。”小石头笑了笑：“不用谢，祥子大叔，我爹说，好人有好报。”我摸了摸小石头的头，心里头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虽然这北平城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危险，但总有一些温暖的人和事，让我觉得，就算再难，也得好好活下去。
我拉起车，往南锣鼓巷的方向走。路上，我啃着小石头给我的烧饼，觉得这是我来北平城这么久，吃的最香的一个烧饼。走到南锣鼓巷口，就看见老王正在那儿等着我，他看见我，连忙跑过来：“祥子，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我笑了笑：“我没事，今天还赚了不少钱，晚上我请你喝酒。”老王高兴地说：“好啊，那我可得好好跟你喝几杯。”
我拉着车，跟着老王往酒馆走。路上，我看着街上的行人，有穿着军装的日本人，有穿着绸衫的汉奸，也有像我一样，为了生活奔波的普通人。我心里头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北平城，虽然那时候也不太平，但至少没有这么多的日本人，没有这么多的汉奸。可现在，这北平城已经不是当年的北平城了，到处都是狼烟，到处都是危险。
但我知道，不管有多难，我都得好好活下去，就像当年拉车的时候一样，不管遇到多少挫折，都不能放弃。我攥了攥怀里的银元，心里头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北平城重新变回当年的样子，让那些日本人，那些汉奸，都滚出北平城。
到了酒馆，我和老王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瓶酒。老王给我倒了一杯酒，说：“祥子，今天你可真是捡着了，遇到了陈先生那样的人，以后说不定还能沾点光。”我喝了一口酒，说：“我可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陈先生是个好人，能帮他一把，心里头也高兴。”老王笑了笑：“你啊，就是太实在了。不过，这实在也不是什么坏事，在这地界，实在人有时候也能得到好报。”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聊起了当年的北平城，聊起了现在的日子，聊起了以后的打算。不知不觉，两瓶酒就喝完了。我付了钱，和老王一起走出酒馆。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灯光照着街道，显得格外冷清。
我拉起车，准备回我住的那个小破院子。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正朝着我这边走来。我心里头一紧，想起了白天遇到的李三的人，难道是来找我麻烦的？我攥紧了手里的车把，做好了随时应对的准备。
那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走到我跟前，其中一个人说：“你是祥子？”我点了点头：“我是，你们是谁？找我有事？”另一个人说：“我们是陈先生让来的，陈先生说，今天多亏了你，让我们来给你送点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我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新的衣服，还有一些钱。
我愣了一下，说：“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那人说：“这是陈先生的一点心意，你就拿着吧。陈先生说，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去找他。”说完，那两个人就转身走了。我拿着布包，心里头忽然就有点感动，没想到陈先生竟然这么有心。
我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揣好，拉起车，继续往回走。路上，我看着怀里的布包，心里头忽然就有了一种希望，也许，在这狼烟四起的北平城里，真的有很多像陈先生这样的人，他们在默默地做着一些事情，为了这个城市，为了这里的人。而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拉车的，但也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回到我住的那个小破院子，我把车停好，走进屋里。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但我却觉得很踏实。我把布包打开，拿出里面的衣服，试了试，很合身。我又把里面的钱拿出来，数了数，比我今天赚的还多。我把钱和今天赚的银元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藏好。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头忽然就想起了小福子，想起了当年的那些日子。如果小福子还在，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也为我高兴？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就在这时，我听见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我走出屋门，一看，是老王，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说：“祥子，我刚才回家，我媳妇说，给你做了点吃的，让我给你送过来。”
我接过包袱，心里头暖暖的：“老王，真是太谢谢你和嫂子了。”老王笑了笑：“咱们都是兄弟，客气什么。对了，明天我要去西郊拉一批货，你要不要一起去？那边虽然有点偏，但价钱也不低。”我想了想，说：“好啊，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老王点了点头：“那行，明天早上我来叫你。”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回到屋里，打开包袱，里面是几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菜。我拿起一个馒头，啃了一口，觉得格外香。我一边吃，一边想着明天的事情，想着以后的日子。虽然这北平城到处都是狼烟，到处都是危险，但我知道，只要我好好活着，只要还有像老王、小石头、陈默这样的人在，总有一天，这狼烟会散去，这北平城会重新变得安宁。
我吃完馒头，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当年的北平城，我拉着我的新车，在街道上奔跑，小福子坐在我的车上，笑着对我说：“祥子，你看，前面就是我们的家。”我笑着点点头，拉着车，朝着家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