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祥子，前儿个还在那黄土地上拉着我的破洋车，轮子刚碾过一道车辙，眼跟前儿就黑了，再睁眼，天变了，地也变了。原先熟悉的胡同没了，换成了更高更密的楼，墙头上插着些花花绿绿的旗子，风一吹哗啦啦响，听着就闹心。街上的人穿着也怪，有穿短褂子的，跟我差不多，可更多的是穿那种硬邦邦制服的，帽子上还带着尖儿，瞅着就不是善茬。我摸了摸怀里，那点刚挣来的铜子儿还在，可周围的一切都透着股子说不出的陌生，像是掉进了一个别人编的梦里，可这梦又太真，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子煤烟和火药混在一起的怪味儿。
正发愣呢，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老头撞了我一下，“嘿，小伙子，愣着啥？没瞅见那帮丘八过来了？赶紧躲躲！”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可不是嘛，几个穿着黄皮子军装的兵正横冲直撞地过来，手里的枪托子还时不时往旁边的人身上怼，吓得路人都往旁边缩。我赶紧往墙角挪了挪，心里头直犯嘀咕，这是哪儿啊？北平？不像啊，我记着的北平虽说也乱，可没乱成这样啊。
“喂，你，那个拉车的！”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门喊我，我抬头一看，是个兵痞，正斜着眼瞅我。我赶紧陪笑，“老总，您叫我？”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穿着绸子衫的胖子，“给我把他送回家，地址在这儿，少废话！”说着就把一张纸条塞给我，我刚想说我这车还没影儿呢，他眼睛一瞪，枪就往我跟前凑了凑，“怎么着？不愿意？”我赶紧摆手，“愿意愿意，老总，我这就去，就是我这车……”话没说完，他就不耐烦地踹了旁边一辆没人要的洋车一脚，“这不有吗？赶紧的！”我一看，那车比我原先那辆强点，就是轮子有点瘪，也顾不上挑了，拉起来就往那胖子跟前跑。
那胖子倒还算和气，上了车就跟我说：“兄弟，受累了，去南锣鼓巷那边，快着点，晚了怕不安全。”我嗯了一声，甩开膀子就跑。这街道比我记着的宽，可也更挤，时不时就能看见墙头上贴着些歪歪扭扭的标语，还有些穿和服的人在街上走，旁边的人看见了都低着头，像是怕沾着啥晦气。我心里头更纳闷了，这到底是啥时候啊？
跑着跑着，旁边突然吵了起来，一个卖烟卷的小贩被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推倒了，烟卷撒了一地。那小贩哭丧着脸求他们，“老总，行行好，这是我一家子的嚼谷啊！”可那俩人理都不理，还抬脚往烟卷上踩。我正想停住看看，车上的胖子赶紧拍我，“别管别管，那是便衣队的，惹不起！”我咬了咬牙，脚底下没停，可心里头像堵了块石头，闷得慌。
到了地方，胖子给了我两块钱，还多塞了我一毛钱，“拿着吧，这年头，挣点钱不容易。”我接过来，说了声谢，刚想问问这到底是啥时候，他就急匆匆进了一个院子，还回头嘱咐我，“赶紧走吧，晚上别在外头晃悠，戒严了麻烦。”我捏着那两块钱，站在原地，看着那紧闭的大门，心里头空落落的。
正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就听见有人喊，“祥子？是你不？”我回头一看，愣住了，那人穿着件破军装，脸上一道疤，不是小福子她哥二强子是谁？“二强子？你咋在这儿？”我赶紧走过去，他也挺惊讶，“真是你啊祥子！你咋也到这鬼地方了？我前儿个还跟人念叨，说这世道，你要是在，估计也得被折腾死。”我拉着他到旁边一个墙角，“这到底是啥时候啊？我咋瞅着不对劲呢？”二强子叹了口气，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啥时候？民国二十六年了！小鬼子占了北平，这都快一年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民国二十六年？那不是……我记着那年夏天，枪炮声就没停过，敢情我是跑到这时候来了？难怪街上这么多鬼子和二鬼子，难怪人人都跟憋着口气似的。二强子看我脸色发白，拍了拍我，“别慌，来了就来了，活着总得想辙。你这身板，拉车还行，就是得机灵点，别撞上那些煞星。”我点了点头，又问他，“小福子呢？她咋样了？”二强子眼神暗了下去，半天没说话，最后才低声说：“没了……去年冬天，被鬼子抓去，就没回来……”
我心里头像是被啥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说不出来话。小福子那丫头，虽说命苦，可总算是个念想，如今连她也没了……我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二强子也没劝我，就蹲在旁边抽烟，烟卷呛得他直咳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那你呢？你咋混的？”他指了指身上的破军装，“瞎混呗，给鬼子修过炮楼，也给抗联送过信，啥挣钱就干啥，能活着就不赖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枪响，接着就是人喊马嘶。二强子赶紧拉我，“快走！怕是又搜城了！”我们俩猫着腰，顺着胡同往深处跑，跑着跑着，他突然拐进一个小院子，“进来躲躲！”院子里堆着些柴火，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纳鞋底，看见我们进来，也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柴火堆后面。我们俩赶紧钻过去，扒着柴火缝往外看。
就见一群鬼子兵端着枪冲进了胡同，挨家挨户地踹门，时不时有哭喊声传出来。一个鬼子兵像是看见了啥，朝着我们这边指了指，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二强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紧紧攥着，那老太太突然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对着那些鬼子说了几句啥，听着像是东洋话。那些鬼子愣了愣，骂了几句，就往别处去了。
等鬼子走远了，二强子才松了口气，对那老太太说：“张大妈，谢谢您了。”老太太叹了口气，“都是中国人，客气啥？你们俩也小心点，这日子，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我从柴火堆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老太太鞠了个躬，“谢谢您了大妈。”
出了院子，二强子跟我说：“张大妈是个好人，她儿子原先也是拉车的，被鬼子抓去当劳工，就没回来，她跟鬼子学了几句洋文，就是为了能应付应付。”我心里头又是一阵发酸，这北平城里，到底有多少人跟她一样，忍着疼过日子啊。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粥棚，飘着股子米香味。我摸了摸怀里的钱，对二强子说：“走，我请你喝粥。”他也没客气，我们俩就坐在棚子底下，叫了两碗粥，一碟咸菜。刚喝了两口，就看见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在旁边瞅着我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碗里的粥。我心里一软，把剩下的半碗推给他，“吃吧。”那孩子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往嘴里倒，烫得直咧嘴也不松口。
二强子叹了口气，“这孩子，爹妈上个月都没了，就剩他一个，在这儿讨饭呢。”我心里头堵得慌，掏出刚才胖子多给的那一毛钱，塞到孩子手里，“去买点吃的吧。”孩子愣了愣，接过钱，对着我磕了个头，转身就跑了。
正说着话，旁边桌子上几个汉子吵了起来，“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鬼子天天抢，二鬼子天天刮，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饿死！”另一个说：“可不是嘛，听说西边有队伍在跟鬼子干，要不咱们也去投奔？”“就你这身子骨，去了也是当炮灰！”我和二强子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喝完粥，二强子说：“祥子，我带你去个地方，认识几个人，或许能给你找个正经活计。”我跟着他七拐八绕，进了一个大杂院，院子里堆着些木料，几个汉子正在那儿劈柴，看见二强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强子，这是谁啊？”一个络腮胡的汉子问。二强子指了指我，“这是祥子，以前也是拉车的，是个实在人，刚到这儿，寻思着找个活干。”络腮胡打量了我一眼，“会干啥？除了拉车。”我说：“力气活都行，扛东西，搬砖，啥都能干。”他点了点头，“行，正好我们这儿缺人，给鬼子修仓库，虽说钱不多，可管饭，你干不干？”我赶紧说：“干！”
就这样，我算是在这狼烟四起的北平暂时落下了脚。白天跟着他们去修仓库，看着那些鬼子耀武扬威地在旁边监工，心里头憋着气，可也只能忍着。晚上就睡在大杂院的柴火棚里，听着远处时不时传来的枪炮声，还有周围人低声的叹息。二强子有时候会来找我，跟我念叨些以前的事，说小福子要是还在，看见我这样，估计也会劝我别太犟。
有一天，修仓库的时候，一个鬼子嫌我搬砖慢了，拿起枪托子就往我身上砸。我没躲，硬生生挨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旁边的络腮胡赶紧过来打圆场，“太君，他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那鬼子骂了几句，才算是作罢。晚上，我摸着后背的伤，心里头那股子劲儿又上来了。我祥子，虽说倒霉，可也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活着。
二强子来找我，手里揣着个窝窝头，“给，垫垫肚子。”我接过来，掰了一半给他，“你也吃。”他叹了口气，“祥子，我知道你心里头不服气，可这世道，不服气也得憋着。我听说了，南边的队伍快打过来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这北平就能光复了。”我看着他眼里的光，心里头也燃起了点希望，“真的？”他点了点头，“真的，我听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兄弟说的，错不了。”
从那以后，我干活更卖力了，不光是为了混口饭吃，也盼着那一天能早点来。有时候累了，我就会想起我那辆洋车，想起以前在胡同里跑的日子，那时候虽说苦，可心里头踏实。现在呢，踏实是没了，可多了个盼头。
这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阵欢呼声吵醒了。我赶紧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就见大杂院里的人都出来了，指着天上喊：“快看！是咱们的飞机！”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嘛，几架飞机正从头顶上飞过，机翼上的标志看得清清楚楚。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枪炮声，可这次，没人害怕，反而都在拍手叫好。
络腮胡跑过来，兴奋地喊：“打过来了！咱们的队伍打过来了！”二强子也拉着我，眼眶红红的，“祥子，看见了吗？好日子要来了！”我使劲点了点头，眼泪又下来了，可这次，是高兴的泪。
第二天，鬼子就开始慌乱起来，仓库也不修了，到处都是撤兵的迹象。我和二强子还有院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到了下午，枪声越来越近，终于，有人喊：“城门开了！是咱们的队伍！”
我跟着人群跑到街上，就见一队队穿着灰军装的士兵正列队进城，老百姓都涌上去，给他们递水递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鬼子和二鬼子，这会儿都低着头，被押着往城外走。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头像是有股热流在涌，说不出的痛快。
二强子拍着我的肩膀，“祥子，看见了吧？我说过，会好起来的。”我笑着点头，突然觉得，这狼烟四起的北平，终于要透出亮来了。我摸了摸怀里，那两块钱还在，还有那个孩子给我磕的头，张大妈的那句“都是中国人”，还有小福子的影子，像是都在告诉我，活着，就有希望。
我抬头看了看天，虽然还是灰蒙蒙的，可不像以前那么压抑了。我知道，以后的日子可能还会苦，还会难，可我祥子，还能拉着车跑，还能往前奔，这就够了。说不定，等这世道太平了，我还能再买一辆洋车，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洋车，在北平的胡同里，再跑上那么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