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磨得发亮的洋车扶手,车轱辘碾过北平城坑洼的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呻吟,就像我这颗在两个时代辗转的心。眼前的街景陌生又熟悉,灰砖墙上刷着“还我河山”的标语,穿着破军装的士兵背着步枪匆匆而过,街角的报童扯着嗓子喊“卢沟桥战事紧急”,这不是我拉了一辈子洋车的那个北平,可这城墙上的砖缝里,还嵌着我当年洒下的汗珠子。“祥子,今儿个这趟活儿跑哪儿去?”旁边蹬三轮的老王探过头来,他车斗上插着面小旗,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抗日救国”,“听说东单那边戒严了,日本人的巡逻队跟疯狗似的,见着可疑的就抓。”我勒住车闸,看着远处城门楼子上飘着的太阳旗,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手掌下意识摸向腰后——那里藏着柄磨得锃亮的短刀,是前儿个从一个溃败的兵痞手里换来的。“拉位先生去西山。”我瓮声瓮气地答,眼睛却盯着两个戴着钢盔的日本兵,他们正踹翻一个卖烟卷的小贩,皮靴踩着散落的烟盒,就像踩在我心窝子上。老王叹了口气,蹬着车往前走:“西山那边乱得很,听说有游击队在山里转悠,你可得当心。”我没应声,猛地一甩鞭子,洋车在尘土里划出道弧线,车座上的先生惊得扶了扶眼镜:“车夫师傅,慢些无妨,安全要紧。”这先生穿着长衫,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皮箱,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透着股文气,却又带着几分焦虑。我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先生是教书的?”他愣了愣,点点头:“在燕京大学教历史,这不是战事紧了,想把些书稿送到乡下亲戚家存着。”我喉咙里哼了一声,想起当年曹先生也是这样的读书人,心善,可在这乱世里,善心值几个铜板?洋车拐进胡同,墙根下蜷缩着几个乞丐,其中一个断了腿的老兵举着破碗哀求,他空荡荡的裤管在风里飘着,看得我心里发堵。“停车。”先生突然开口,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板递过去,老兵磕头如捣蒜,嘴里喊着“谢先生恩典”。我重新蹬车时,先生轻声问:“师傅看着面生,不是本地长大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这身体里藏着的秘密,比这北平城里的地道还深。我不是这个时代的祥子,我是从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熬过来的,熬到最后连洋车都被抢了,在破庙里咽了气,再睁眼就到了这狼烟四起的北平,身上的力气却比年轻时还足,街坊都说我这是老当益壮,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老天爷让我再活一回,再看看这世道。“土生土长的,拉了三十年洋车,先生看着面生罢了。”我含糊着应付,车轱辘碾过块石子,震得我胳膊发麻,可这点震动算什么?当年被乱兵按在地上打的时候,骨头都快碎了。到了西直门外,远远望见铁丝网和岗哨,几个日本兵端着枪来回踱步,刺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寒光。先生紧张起来:“师傅,能过去吗?”我往嘴里啐了口唾沫,从怀里摸出块脏兮兮的布条,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这是前儿个从一个算命先生那求来的,说能避祸。“放心,有这个。”我把布条系在车把上,慢悠悠地往岗哨挪,心里却盘算着要是他们拦车,就用腰后的短刀拼了,反正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果然,一个留着仁丹胡的日本兵拦住了去路,哇啦哇啦说了几句鸟语,我装作听不懂,指着布条咧嘴笑,露出黄黑的牙。旁边一个翻译官不耐烦地踹了踹我的车:“干什么的?这布条哪来的?”“给皇军办事的,太君赏的。”我扯着嗓子喊,故意把“皇军”两个字说得含糊不清,手却悄悄按在刀柄上。翻译官狐疑地打量着先生,又翻了翻皮箱,见都是些书稿,骂骂咧咧地挥手放行:“滚快点,别在这儿碍事。”过了岗哨,先生长舒口气,额头上全是汗:“师傅真是好胆识,刚才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没接话,只是埋头蹬车,山路越来越陡,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远处的山坳里隐约传来枪声,惊得林子里的鸟雀扑棱棱飞起。先生突然说:“师傅,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刚才你摸刀柄的动作,是练过的吧?”我猛地停下车,转过身死死盯着他,这先生虽然文弱,眼神却很亮,像夜里的星星。他赶紧摆手:“师傅别误会,我不是要打听什么,只是……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他打开皮箱,里面除了书稿,还有几支用油纸包着的步枪零件,“这些东西,得送到山里的游击队手里,我一个文弱书生,实在没本事过去。”我看着那些零件,又看看远处隐约的硝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当年我拉洋车,只求安稳度日,可这世道容不得人安稳,兵匪抢,官府诈,到最后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如今老天爷让我再活一回,难道还要像从前那样窝囊?“给多少钱?”我问,声音有些发紧。先生愣了愣,随即从钱袋里倒出所有银元:“这些都给你,不够的话……”“够了。”我打断他,把银元揣进怀里,拍了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拎起皮箱往山里走,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可我走得稳当,这双拉了一辈子洋车的脚,什么样的路没走过?林子里越来越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猛地转身,短刀已经握在手里,却见是个穿着粗布褂子的年轻人,背着杆猎枪,警惕地盯着我:“干什么的?”“送东西的。”我举起皮箱,“找山里的队伍。”年轻人打量我半天,吹了声口哨,从树后跳出几个人,都背着枪,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眼神如刀:“先生派来的?”我点点头,把皮箱递过去,大汉打开看了看,咧嘴笑了:“好东西!兄弟是哪个道上的?看着面生。”“拉洋车的。”我收起刀,“在城里混口饭吃。”络腮胡拍了拍我肩膀,力气大得惊人:“好样的!这年头肯帮咱们的,都是好汉子!留下喝碗水再走?”我摇摇头:“城里还有人等着。”刚要转身,就听到山下传来枪声,络腮胡脸色一变:“不好,日本人追来了!”年轻人爬上树张望:“队长,有一个小队,带着狗!”络腮胡咬咬牙:“兄弟,你从后山走,那边有条小路能回城,这些你拿着。”他塞给我一把手枪和几个银元,“多谢了!改日有缘再见!”我接过枪,沉甸甸的,比洋车扶手还沉,心里却踏实得很。跟着一个小兵往后山跑,山路崎岖,可我跑得飞快,这双腿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当年在城里拉车跑遍九城的劲儿全回来了。跑到半山腰,听到身后枪声大作,夹杂着呐喊声,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浓烟从树林里升起,心里像被揪了一下。小兵催我:“快走吧,队长他们断后呢!”我咬咬牙,跟着他钻进密林中的小路,藤蔓刮破了胳膊,血珠子渗出来,我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出了山,天色已经擦黑,北平城的灯火在远处亮起来,星星点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我摸了摸怀里的手枪,又想起先生还在等我,便加快脚步往回赶。到了约定的地方,先生果然还在,见我回来,眼睛一亮:“东西送到了?”“送到了。”我把枪藏好,“山路不好走,耽误了时辰。”先生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这个你拿着,要是以后遇到难处,到城东的隆福寺找王掌柜,他会帮你的。”我接过本子,上面写着几行字,字里行间都是感激。拉着先生往城里走,夜风吹得人发冷,可我心里却热烘烘的。路过城门,岗哨换了批人,盘查得更严了,一个日本兵用枪指着我:“你的,什么的干活?”我刚要说话,先生突然开口,用流利的日语和他交谈,说我是他家的车夫,去乡下探亲了。日本兵狐疑地看了看我们,挥挥手放行了。进城后,先生让我在胡同口停下,又塞给我几块银元:“师傅,大恩不言谢,以后多加保重。”我看着他走进胡同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世道虽然乱,可总有人在偷偷做着正经事。往回走时,路过个馄饨摊,热气腾腾的,摊主是对老夫妻,正给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端馄饨,他们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激动地挥挥手。我停下车,坐下喊了声:“来碗馄饨,多加辣子。”老掌柜应着,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红油漂在上面,香得人直咽口水。吃着馄饨,听着那些学生说“游击队又打了胜仗”“咱们得募捐支援他们”,我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没了。当年我总想着买辆自己的洋车,以为那样就安稳了,可到头来,洋车被抢了一次又一次,人也活得越来越窝囊。如今我还是拉洋车,可心里却亮堂多了,这北平城是咱们的家,家里遭了贼,哪有躲着的道理?正吃着,突然听到警笛声,几个警察端着枪冲进胡同,喊道:“都不许动!查户口!”学生们慌忙收拾东西,老掌柜急得直搓手。我把最后一口馄饨汤喝下去,抹了抹嘴,站起身挡在学生前面:“官爷,他们都是正经学生,查什么户口?”领头的警察瞪我:“你个拉洋车的凑什么热闹?滚开!”我没动,拍了拍腰后的短刀:“他们是我街坊,有什么事冲我来。”警察被我唬住了,骂骂咧咧地打量半天,见没什么油水可捞,悻悻地走了。学生们谢过我,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说:“大叔,你真是好样的!”我咧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你们做的事,才是好样的。”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我心里琢磨着,明天得把那把手枪藏好,再去隆福寺看看王掌柜,说不定能帮上更多的忙。夜风里带着硝烟味,可也带着馄饨的香味,我蹬着洋车往家走,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就像我这颗重新活过来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充满了劲儿。这狼烟北平虽然乱,可只要还有人在拼,还有人在守,就总有天亮的那天。我祥子,拉了一辈子洋车,没什么大本事,可只要这双腿还跑得动,这胳膊还有力气,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城被糟践了。明天太阳出来,我还得接着拉活儿,拉着这洋车,在这狼烟里,走出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