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鼻腔里涌进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几片破碎的膏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街边店铺的门板被拆得七零八落，碎木头堆里还冒着青烟。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了那熟悉的车把，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冰冷的刺刀。
“祥子！愣着干什么？快把沙袋垒上！”有人拽住我的胳膊。我扭头看见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灰布军装肩头别着青天白日徽章，脖颈处缠着渗血的绷带，“鬼子随时可能再来，咱们得守住西直门！”
我喉咙发紧，想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这场景和我拉车的北平完全不一样，街边的电线杆上挂着“抗日救国”的标语，墙根下躺着几具穿黄皮的尸体，苍蝇围着他们溃烂的伤口打转。我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不是做梦，可我一个拉车的，怎么就突然到了战场？
“俺不会打仗……”我嗫嚅着后退半步。络腮胡瞪大眼睛，突然抓住我的衣领：“你小子说什么胡话？上个月你在通州炸鬼子军火库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孬种模样！”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指向城墙缺口处，“看见那些东洋兵了吗？他们在城里烧杀抢掠，你媳妇小福子就是……”
“小福子？！”我脑袋嗡地炸开，冲过去揪住他衣襟，“你说什么？小福子怎么了？！”记忆里那个总爱用破旧红头绳扎辫子的姑娘，此刻却和枪林弹雨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络腮胡掰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悲怆：“上个月，鬼子进了八大胡同……”他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卧倒！”他一把将我按在地上，爆炸声震得耳膜生疼，沙土劈头盖脸砸下来。
等硝烟散去，我看见城墙又塌了一大块，几个穿黄军装的身影猫着腰冲过来。络腮胡抄起步枪，回头冲我喊：“祥子，你枪法最准！去城楼上！”
我鬼使神差地捡起地上的步枪，跟着人流往城楼跑。金属枪身的凉意透过掌心，突然有无数陌生的记忆涌进脑袋——怎么拆枪，怎么上膛，怎么在百米外击中鬼子眉心。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闪过，我却觉得无比熟悉，仿佛自己真的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
城楼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其中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怀里还抱着个铁皮盒子。我蹲下身掀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子弹，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小福子，穿着新做的蓝布旗袍，站在挂满红灯笼的胡同口笑。
“打！”不知谁喊了一声，我条件反射般架起枪。瞄准镜里，一个戴钢盔的鬼子正端着刺刀刺向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我扣动扳机，那人眉心炸开一朵血花。温热的血顺着枪托往下淌，我却没由来地想起第一次拉车时，手心磨出血泡的滋味。
“好样的！”络腮胡不知什么时候爬上城楼，往我脚边丢了箱子弹，“照这架势，咱们能撑到天黑！”他话音未落，城墙下突然传来引擎轰鸣。我探头望去，三辆涂着铁灰色的坦克碾过瓦砾堆，炮管缓缓转向我们。
“是王八壳子！”有人惊叫着要跑，被络腮胡一枪托砸在背上：“慌什么？祥子，你带几个人去炸履带！其他人掩护！”
我盯着坦克上反光的炮管，后背发凉。可当我瞥见怀里那张照片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扯开嗓子喊道：“跟俺来！”顺手抓起两枚手榴弹揣进怀里。
我们沿着城墙根猫腰前进，子弹擦着头顶飞过。刚转过街角，就撞见三个鬼子兵。其中一个的刺刀几乎要戳到我面门，我本能地抬手格挡，顺势用枪托砸向他太阳穴。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我突然想起虎妞难产那晚，接生婆盆里的血水也是这么腥气。
“快！”我招呼同伴冲向坦克。最近那辆的履带正在碾过一块大石，露出半截空隙。我咬牙冲过去，把手榴弹塞进履带缝隙，转身就跑。爆炸声震得我耳鸣，回头看见坦克歪斜着翻进弹坑，里面钻出两个冒火的人影。
可还没等我喘口气，身后传来女人的尖叫。我扭头看见三个鬼子正撕扯着个穿碎花布衫的姑娘，领头那个少了只耳朵，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那道刀疤和刘四爷脸上的一模一样。
“放开她！”我举起枪，声音却在发抖。刀疤脸听见动静，狞笑着举起姑娘当盾牌。子弹穿过她单薄的身体，在我脚边溅起尘土。那瞬间，仿佛又看见小福子吊死在白房子后的槐树上，两只绣着并蒂莲的布鞋在风里摇晃。
愤怒冲上脑门，我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刺刀捅进刀疤脸肚子时，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其他两个鬼子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用染血的拳头砸烂了他们的鼻梁。
“祥子！”络腮胡气喘吁吁跑来，身后跟着几个士兵，“鬼子援军到了，咱们得撤！”他看见满地尸体，愣住了，“你……”
“俺要报仇。”我抹了把脸上的血，从尸体上解下子弹带缠在腰间，“俺要把这些畜生都杀光。”远处传来密集的枪声，天空突然亮起火红的信号弹。我握紧枪，朝着硝烟最浓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络腮胡的怒吼：“回来！你小子这是去送死！”
可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街道两旁的店铺还在燃烧，火苗舔舐着“人和车厂”的匾额——那是刘四爷的产业，此刻也成了断壁残垣。我跨过一具具尸体，突然在街角发现个蜷缩的身影。
“小福子？”我蹲下身，声音颤抖。那姑娘满脸血污，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娃娃，和我当年给她买的一模一样。她缓缓抬头，瞳孔里映着冲天火光：“祥子哥，鬼子说……说要把北平烧成白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脑袋无力地垂下去。我颤抖着伸手合上她的眼睛，身后传来皮鞋踏碎砖瓦的声响。二十多个鬼子端着枪围过来，为首的军官戴着金丝眼镜，皮鞋擦得锃亮。
“久仰大名，祥子君。”军官用蹩脚的中文开口，“皇军很欣赏你的勇气，只要你愿意为我们效力……”
我慢慢站起身，握紧腰间的手榴弹。记忆里拉车时的号子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和炮火声混在一起。“去你娘的效力！”我扯开手榴弹拉环，朝着人群扑过去。爆炸声响起的瞬间，我仿佛又看见小福子在夕阳下朝我招手，黄包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叮铃铃的车铃声清脆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