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那几块皱巴巴的法币,站在烟味儿呛人的胡同口,眼睛发直。刚从那辆吱呀作响的洋车跳下来时,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办白事,可定睛一看,胡同墙上糊着的不是挽联,是印着“保家卫国”的标语,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沾着些黑灰。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丁靠在墙根儿抽烟,枪杆子斜挎着,枪托磨得发亮,他们嘴里骂骂咧咧,说的是南边儿的战事又紧了。我摸了摸后脑勺,昨天晚上还在西城拉着个阔太太去戏园子,怎么一觉醒来,街上的洋车少了大半,倒多了些插着小旗子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口袋,里头不知道装着什么。“喂,那拉车的,愣着干什么?”一个兵丁朝我喊,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往前头走,这儿戒严了,待会儿有队伍过。”我赶紧应了声“欸”,拽着我的洋车往胡同里头挪,车座子上还留着昨天那太太掉的一根珍珠耳坠,我没敢捡,这会儿倒庆幸没捡,不然指不定被当成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
胡同深处有家小饭铺,门脸儿破得很,挂着块写着“老王饭庄”的木牌,漆掉得只剩个“王”字。我实在渴得难受,就把车停在门口的老槐树下,掀开门帘钻了进去。里头烟雾腾腾,几张桌子旁坐满了人,有穿长衫的读书人,手里攥着报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有穿短打的脚夫,呼噜呼噜地喝着稀粥,就着腌萝卜干儿;还有个戴眼镜的学生,正跟同桌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时不时往门口瞟一眼。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喊了声“掌柜的,来碗白开水”。掌柜的是个脸膛黝黑的中年汉子,系着油污的围裙,手里擦着碗,头也不抬地说:“白开水没有,只有糙米粥,两分钱一碗。”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法币,心里犯嘀咕,这钱在以前能买俩烧饼,现在连碗粥都这么金贵。但实在渴得慌,还是点了点头:“成,来一碗。”
刚端起粥碗,就听见邻桌的学生压低了声音说:“听说了吗?昨天东边儿的火车站被炸了,日本人的飞机,飞得跟乌鸦似的,投了好几个炸弹,死伤不少人。”另一个学生接话:“可不是嘛,我表哥就在火车站当搬运工,昨天没去上工,不然……”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穿长衫的读书人拽了拽袖子,读书人朝他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示意他别多说。那学生也机灵,立刻闭了嘴,端起碗喝了口粥,却没咽下去,眼圈儿有点红。我心里咯噔一下,日本人?这词儿我以前在茶馆听人念叨过,说是在东边儿闹事儿,怎么现在都炸到北平来了?我正愣神,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黑色短褂、戴黑帽子的人闯了进来,腰里别着短棍,脸上横肉乱跳。为首的一个矮胖子,三角眼,撇着嘴朝掌柜的喊:“老王,今儿个的‘孝敬钱’该交了吧?别让弟兄们多跑一趟。”掌柜的脸上堆着笑,搓着手说:“刘爷,您再宽限两天,这几天生意不好,实在凑不齐啊。”那矮胖子“啪”地一拍桌子,碗碟都震得叮当响:“少废话!这北平城现在是谁的地盘儿?不交钱,信不信我把你这破铺子给砸了!”
我攥紧了拳头,碗沿儿硌得手心生疼。以前在北平拉车,也见过地痞流氓,可没见过这么横的,光天化日就抢钱。邻桌的学生想站起来,被读书人按住了,读书人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冲动。掌柜的没办法,只好从抽屉里摸出几张法币,递给矮胖子:“刘爷,您先拿着,剩下的我明天一定凑齐。”矮胖子接过钱,用手指捻了捻,撇撇嘴:“就这么点儿?算了,看你可怜,明天要是再凑不齐,你这铺子就别想开了。”说完,带着人耀武扬威地走了。掌柜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我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钱,走到掌柜的身边,低声问:“掌柜的,刚才那些是什么人?这么横。”掌柜的抬起头,脸上满是疲惫:“还能是什么人?日本人的狗腿子,叫什么‘维持会’的,天天来要钱,不给就砸东西。”我心里更沉了,以前总觉得北平是块宝地,再乱也乱不到哪儿去,可现在看来,这地方比我想象的要糟得多。“那……日本人真的占了北平了?”我又问。掌柜的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快了,听说南边儿的防线快守不住了,城里的有钱人都往南边跑了,就剩下我们这些穷人,跑也跑不了,只能在这儿挨着。”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呜——呜——”的声音像哭丧,听得人心里发毛。饭铺里的人一下子慌了,有人喊“飞机来了”,有人往桌子底下钻,还有人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掌柜的大喊:“别慌!后院有地窖,快躲进去!”我也跟着人群往后院跑,刚进地窖,就听见头顶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打雷,震得地窖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接着就是“砰——砰——”的爆炸声,离得不远,震得耳朵嗡嗡响,地窖里的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有个小孩儿“哇”地哭了起来,被他娘赶紧捂住了嘴。我紧紧贴着墙,心里直打鼓,以前拉车累得要命,也没这么害怕过,这炸弹要是落在头上,小命儿就没了。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外面的爆炸声停了,防空警报也不响了。有人试探着往外探了探脑袋,喊了声“好像走了”,大家才陆续从地窖里出来。我走到门口,往街上一看,刚才还好好的胡同,现在塌了半堵墙,地上散落着碎砖烂瓦,有户人家的院子着了火,冒出滚滚黑烟,几个邻居正拿着水桶往火上泼,可火太大,根本泼不灭。一个老太太坐在墙根儿下,哭着喊她的孙子,旁边的人劝着,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哭。我心里堵得慌,以前总想着攒钱买辆自己的洋车,再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可现在,连活着都这么难。
“喂,拉车的,你要去哪儿?”刚才那个学生走到我身边,他脸上沾了点灰,眼镜歪了,却眼神清亮。我愣了愣,说:“不知道,哪儿能拉着活儿就去哪儿吧。”他想了想,说:“我要去东单那边,有个同学在那儿组织募捐,给前线的士兵送物资,你能送我过去吗?钱我给你。”我点了点头,反正也没地方去,拉着活儿总比瞎晃悠强。我把洋车拽过来,他坐了上去,说:“麻烦你快点,那边还等着我呢。”我嗯了一声,拉起车就走。街上比刚才更乱了,有人在收拾废墟,有人在哭,还有人在议论刚才的轰炸。我使劲儿拉着车,洋车的轮子碾过碎砖,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你以前一直在北平拉车吗?”学生坐在车上问我。我一边拉着车,一边说:“嗯,拉了快十年了,以前这北平城不是这样的,街上热闹,洋车也多,客人也大方。”他叹了口气:“是啊,以前的北平多好,可现在……”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没关系,总会好起来的,前线的士兵在拼命,我们在后方也不能闲着,募捐点钱和物资,总能帮上点忙。”我没说话,心里却琢磨着他的话,帮上点忙?我一个拉车的,除了拉活儿,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到了东单,我把车停在一个街口,这里有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棚子上挂着“支援前线,共赴国难”的横幅,几个学生正在给过往的行人讲解,旁边放着几个大箱子,里面装着衣服、药品和食物。有不少人停下来,有的捐钱,有的捐衣服,还有个小贩把自己摊子上的馒头都拿了过来,说给前线的士兵吃。学生跳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递给我,说:“谢谢你,这钱你拿着。”我接过钱,刚想说不用这么多,他已经转身跑进了棚子,和其他同学一起忙碌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总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顾好自己就行,可现在看着这些学生,还有刚才饭铺里的掌柜,街上那些救火的邻居,突然觉得,要是人人都顾着自己,这北平城就真完了。正在这时,我看见远处跑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布包,跑得气喘吁吁,到了棚子跟前,把布包往箱子里一放,说:“这里面是我攒的几块银元,还有几件棉衣,给前线的弟兄们。”我定睛一看,这不是刚才饭铺里那个穿长衫的读书人吗?他刚才还劝学生别多说话,现在却主动来募捐。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分钱,又看了看我的洋车,车座子还是好好的,轮子也没坏。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虽然没多少钱,没多少物资,但我有力气,能拉车。我走到那个学生身边,说:“同学,你们这儿还需要人吗?我能拉车,要是需要送东西,我能帮忙。”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亮闪闪的:“当然需要!太谢谢你了!我们正愁没人送物资呢,有些地方车开不进去,正需要洋车。”我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踏实了点,以前拉车是为了自己的日子,现在拉车,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意思。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跟着这些学生跑东跑西,有时候拉着物资去医院,给受伤的士兵送药品和衣服;有时候拉着学生去各个街口募捐,帮着搭棚子、搬箱子;晚上就住在饭铺的后院,掌柜的不收我钱,还总给我留一碗糙米粥。虽然累得浑身酸痛,有时候还会遇到那些“维持会”的人找麻烦,但我却觉得比以前有劲多了。有一次,我拉着一车药品去城外的临时医院,路上遇到了几个逃难的老百姓,有老人,有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饿得起不来。我看了看车上的药品,又看了看他们,心里犯了难。这时候,跟我一起的学生说:“祥子哥,咱们这儿还有几袋干粮,给他们分点吧。”我点了点头,把干粮拿出来,分给他们。一个老太太接过干粮,眼泪就下来了,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赶紧说:“别谢我,要谢就谢前线的士兵,他们在拼命保护我们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饭铺后院的草堆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虽然天上时不时会有飞机飞过,发出嗡嗡的声音,但我却不那么害怕了。以前总想着自己的洋车,自己的日子,可现在才明白,要是国家没了,自己的日子再好也没用。我摸了摸身边的洋车,它陪我走了这么多路,以前是我的指望,现在是我的伙计,跟着我一起为这北平城,为这国家出点力。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是学生们在唱,虽然声音不大,但很整齐:“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跟着轻轻哼了起来,虽然跑调,但心里却热乎乎的。我想,不管这仗要打多久,不管这北平城还要遭多少罪,只要大家都拧成一股绳,就一定能挺过去,就像以前拉车遇到上坡,只要使劲儿,总能拉上去。我攥紧了拳头,明天还要早起拉物资,得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