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怀里那几块皱巴巴的法币,刚从胡同口的小饭铺摸了碗杂碎汤,就听见巷尾传来“哐当”一声脆响,接着是男人的喝骂和女人的啜泣。我下意识把碗往墙根一放,攥紧了拳头——这动静,跟当年在北平城见着的地痞耍横没两样,哪怕现在身上揣着点力气,也见不得这欺负人的光景。顺着声音挤过去,就见个穿短打的汉子正踹着辆倒在地上的洋车,车把手上还挂着个布包,滚在一边,里面的针线笸箩撒了一地。那汉子唾沫星子横飞:“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爷正走路?这车要是刮着爷的新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车旁蹲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头发乱蓬蓬的,正哆哆嗦嗦捡着地上的针脚,眼泪掉在土路上,砸出小泥点。我刚要上前,胳膊被人拽了一把,回头见是个穿灰布褂子的老头,冲我使个眼色,低声说:“小伙子别多事,那是‘黑三’的人,跟侦缉队沾着边呢!”黑三?这名字我没听过,可“侦缉队”三个字一入耳,当年被孙排长那帮人抢了车的憋屈劲儿就往上涌,我甩开老头的手,往前跨了一步,沉声道:“车没碰着你,你把人东西砸了,还骂人,说不过去吧?”那汉子扭头瞪我,三角眼吊得老高:“哪来的野小子?敢管爷的事?”说着就伸手来推我,我侧身躲开,他扑了个空,恼羞成怒地抄起地上的车座子要砸过来。我攥住他的手腕,手上一使劲,就听他“哎哟”一声,脸都白了。“要么把东西捡起来赔个不是,要么咱就去街上说道说道,看看是你横,还是道理横。”我压着嗓子说,余光瞥见胡同口有人探头探脑,像是这汉子的同伙。那汉子挣扎了两下,见挣不开,又怕真闹大了不好收场,嘴里嘟囔着“算你狠”,甩开我的手,踢了踢地上的笸箩,扭头就走了。
那女人连忙爬起来,一边捡东西一边给我作揖:“谢谢您,谢谢您小伙子,要是没您,我这摊子都得被他掀了。”我帮她把针线往笸箩里归置,见她手指上有道血口子,还在渗血,就从怀里摸出块干净点的布条递过去:“先包上吧,别感染了。”她接过布条,眼圈又红了:“您真是个好人,我男人卧病在床,就靠我接这点缝补的活计换口吃的,刚才那主儿,是这条街的混混,总来欺负人。”我想起当年虎妞还在的时候,虽说日子糙,可好歹不用这么担惊受怕,心里一阵不是滋味。“这附近就没人管管吗?”我问。她叹了口气:“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官老爷都顾着自己,谁管咱们小老百姓的死活?前阵子胡同口张大爷卖菜,被侦缉队的人抢了筐子,说他‘通共’,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我心里一沉,这北平城,比我当年在的时候更乱了,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刀子,扎得人喘不过气。
帮她把洋车扶起来,她非要拉我去家里喝口水,我推辞不过,就跟着她往胡同深处走。她家在个小杂院里,一间低矮的土坯房,推门进去,一股药味扑面而来。土炕上躺着个男人,脸色蜡黄,见有人进来,勉强撑着坐起来。“这是我男人,叫王顺。”女人介绍道,又对男人说,“顺哥,这就是救了我的那位小伙子。”王顺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谢谢您,恩人,让您见笑了,家里实在寒酸。”我摆摆手:“别客气,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女人给我倒了碗白开水,我喝了一口,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喊:“就是这儿!黑三哥说了,把那多管闲事的小子抓起来!”女人脸色瞬间白了:“坏了,他们又回来了!”王顺急得要下床,却没力气,只能指着墙角:“小伙子,你快从后窗跳出去,别被他们抓了!”我走到窗边,见后窗对着一条窄巷,能容人过去,可回头看看这对夫妻,要是我走了,他们肯定得遭殃。“你们别怕,我应付他们。”我把碗放下,走到门口,刚拉开门,就被两个穿黑短打的汉子堵住了。“就是你小子?敢坏黑三哥的事,跟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个汉子说着就来抓我的胳膊,我侧身躲开,另一个人从后面扑过来,我抬脚踹在他膝盖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第一个汉子见状,从腰里摸出把匕首,亮着寒光冲过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眼疾手快,攥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拧,匕首“当啷”掉在地上,接着一拳打在他胸口,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院门口的动静引来了不少邻居,都探着头看,却没人敢上前。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慢悠悠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正是刚才那汉子说的黑三。黑三眯着眼打量我,嘴角撇出个冷笑:“倒是个练家子,可惜啊,在这北平城,拳头硬不如后台硬。”我盯着他:“刚才是你的人先欺负人,我只是讨个公道。”黑三“嗤”了一声:“公道?在我这儿,我就是公道!你坏了我的规矩,要么给我磕三个响头,再赔我五十块法币,要么,就别怪我把你送进侦缉队,给你按个‘共党嫌疑’的罪名!”这话戳中了我的火气,当年我被冤枉过,知道那帽子扣下来有多吓人。“我没做错事,不会给你磕头,也没钱赔你。”我攥紧拳头,做好了打架的准备。黑三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把他带走!”他身后的两个保镖立刻冲上来,这两人比刚才那两个壮实,下手也狠,一拳直奔我面门。我偏头躲开,抓住他的胳膊,往旁边一甩,他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另一个人趁机踹我的腰,我忍着疼,转身一拳打在他肚子上,他蜷缩着倒在地上。
黑三没想到我这么能打,往后退了两步,从怀里摸出个哨子,使劲吹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有四五个穿灰制服的人跑过来,是侦缉队的。“黑三,怎么回事?”领头的侦缉队员叼着烟,斜眼看着我。“李队长,这小子聚众闹事,还打伤了我的人,我怀疑他是共党分子!”黑三指着我说。李队长把烟屁股一扔,冲我一挥手:“跟我们走一趟!”我刚要辩解,王顺从屋里爬出来,抱着李队长的腿:“长官,他是好人,是黑三先欺负人,您不能冤枉他啊!”李队长一脚把王顺踹开:“哪来的穷鬼,敢妨碍公务?再啰嗦连你一起抓!”王顺被踹得趴在地上,嘴角流出血来,他媳妇扑过去扶他,哭得撕心裂肺。我看着这场景,心里又酸又怒,这世道,真的没地方说理了吗?
“我跟你们走,但你们别为难他们。”我看着李队长说。李队长冷笑一声:“少废话,带走!”两个侦缉队员过来,用绳子把我的胳膊反绑住,推搡着我往外走。路过王顺夫妻身边时,那女人塞给我个热乎乎的窝头,眼里含着泪:“小伙子,你保重。”我接过窝头,攥在手里,心里堵得慌。被押着走出胡同,街上行人匆匆,没人敢多看我们一眼,偶尔有几个眼神,也是同情又害怕。我想起当年我拉着洋车在这条街上跑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可没这么多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暗。
被押进侦缉队的院子,里面又脏又乱,墙角堆着杂物,还有几个被绑着的人,蜷缩在地上,脸上带着伤。李队长把我推进一间小屋子,锁上门就走了。屋里没窗户,只有一个小通气口,光线昏暗。我坐在地上,啃着那个窝头,虽然干硬,却带着点温暖。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打开了,李队长和黑三走进来。“小子,想明白了吗?只要你承认自己是共党,再指认两个同伙,我就放了你。”李队长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我把窝头渣子拍掉:“我不是共党,也没同伙,你们别白费心思了。”黑三上前一步,踹了我一脚:“嘴还挺硬!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厉害!”说着就要打我,李队长拦住他:“别把人打坏了,还得留着问话呢。”
他们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寂静。我靠着墙,想着刚才那对夫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报复,又想着自己这情况,能不能出去。正琢磨着,就听见隔壁传来惨叫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进来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戴着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他见我靠墙坐着,蹲下来,低声问:“你是被黑三诬陷的?”我抬头看他,没说话。他又说:“我是报社的记者,叫顾清,刚才在胡同口看见你救那对夫妻了。黑三跟侦缉队勾结,经常诬陷好人,捞好处。”我愣了愣:“你怎么进来的?”他笑了笑:“我托了点关系,说是来采访‘共党嫌疑犯’,他们才让我进来的。我给你带了点水和吃的。”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水壶和两个烧饼递给我。
我接过水壶,喝了两口,嗓子舒服多了。“你想帮我?”我问。顾清点点头:“我想报道这件事,揭穿黑三和侦缉队的勾当,可需要你的配合。你能不能告诉我详细的经过?”我把从喝杂碎汤到被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他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好,这些都是证据。我会尽快把报道发出去,引起社会关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我看着他,心里有点不确定,这世道,报道真能管用吗?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谢谢你。”我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用谢,我们都是想让这北平城能干净点。我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别担心。”
他走后,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又过了大半天,天黑下来的时候,门被打开了,李队长走进来,脸色不太好看:“你小子运气好,有人保你,赶紧滚吧!”说着就解开了我的绳子。我揉了揉发麻的胳膊,没说话,转身往外走。走到院子里,看见顾清站在门口等我。“你没事吧?”他问。我摇摇头:“没事,谢谢你。”他笑了笑:“报道已经发出去了,虽然报社受到了点压力,但总算是把事情捅出去了,黑三最近不敢再那么嚣张了。”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黑暗的北平城里,也不是没有一点光。
我们走到街上,夜色渐浓,路灯昏黄,偶尔有几声狗吠。“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顾清问。我想了想,不知道该去哪,这北平城,我熟悉又陌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他点点头:“要是你没地方去,可以先去我租的房子住几天,正好我也想跟你聊聊,你对这北平城的情况,好像很熟悉。”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跟着他往一条僻静的胡同走,路上,他跟我说,现在城里的学生经常游行,反对内战,反对苛捐杂税,可总被镇压,很多人都不敢出声了。我想起当年我在城里见过的学生运动,那时候也是轰轰烈烈,可最后,好像也没改变什么。
走到一间小四合院门口,他推开门,里面种着几盆花,看着挺清净。“进来吧,这是我租的地方,就我一个人住。”他说。我跟着他走进屋里,屋里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墙上挂着几张报纸。他给我倒了杯茶:“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乱糟糟的。这北平城,还是当年的北平城,可又不是了。我想起祥子,想起虎妞,想起小福子,要是他们还在,看到现在的北平城,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一会儿,顾清端着两碗面条走进来:“简单吃点吧。”我接过面条,热气腾腾的,里面还卧了个鸡蛋。“谢谢你。”我说。他笑了笑:“别总说谢,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愣了一下,祥子这个名字,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叫祥子。”我说。他点点头:“祥子,好名字。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总不能一直漂着。”我喝了口面汤,暖和了不少:“我想找份正经活干,拉洋车也行,只要能安稳过日子。”他想了想:“拉洋车太辛苦,而且现在洋车也不好拉了,到处都是关卡,还容易被欺负。我认识一个朋友,开了家小印刷厂,正好缺个帮忙搬东西的人,工钱不算多,但能安稳,你愿意去吗?”我眼睛一亮,安稳过日子,这是我一直想的。“愿意,太愿意了!”我说。他笑了:“好,明天我带你过去。”
吃完面条,他给我找了床被子,让我睡在另一张床上。躺在床上,我看着天花板,心里踏实了不少。虽然这北平城还是乱,可至少,我有了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有了份能糊口的活计。也许,这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的。我想着,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一晚,睡得很沉,没有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