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响,比当年在西直门外拉包月时踩过的冻泥还硌得慌,我拢了拢破棉袄,那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早磨出了毛边,风顺着缝隙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在哆嗦。刚转过油坊胡同,就看见昨儿那挑糖人的老汉正蹲在墙根底下,手里攥着半截没卖完的糖稀,见我过来,慌忙把那点东西往怀里揣,可那黏糊糊的糖丝还是沾了满手。“祥子兄弟,你咋又来了?”他声音发哑,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煤渣,我瞅着他空荡的左袖管在风里晃悠,突然想起昨儿把洋车给他时,他那手在车把上攥出的红印子。“车没出岔子吧?”我往胡同口望了望,刚才听见的警笛声好像远了点,可空气里那股子火药味还没散,跟去年在永定门瞧见的东洋兵开过火后的味儿一个样。老汉直摆手,冻裂的嘴唇哆嗦着:“没岔子没岔子,就是……就是刚才拉了个穿学生装的姑娘,给了块大洋,说让我往城外捎封信。”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头不是大洋,是块掺了麸子的窝头,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烧黑的木棍写的。
我正瞅着那纸条,胡同口突然窜出个黑影,棉裤上沾着血,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跑,后面跟着几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手里的枪栓拉得哗啦响。“站住!再跑开枪了!”那黑影猛地拐进旁边的死胡同,我眼瞅着他要撞上墙,突然想起这胡同深处有个通往后院的狗洞,当年我在这儿给张大户拉包月时,常从那儿偷溜出去买烟。“这边!”我扯着嗓子喊,拽着那黑影就往墙根跑,老汉也机灵,抄起旁边的破筐往警察那边扔,筐里的烂菜叶撒了一地,正好绊了领头的警察一跤。钻过狗洞时,那黑影的棉鞋掉了一只,露出冻得通红的脚,我才看清他是个半大孩子,脸上还带着点稚气,额角淌着血,把半边脸都染红了。“谢……谢谢大叔。”他喘得厉害,说话都打颤,我摸出怀里的窝头塞给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不是吓的,是刚才拽他的时候,摸到他怀里揣着的东西,硬邦邦的,像是块砖头,可棱角又没那么糙。
“你揣的啥?”我压低声音问,那孩子突然哆嗦起来,手往怀里捂,可越是捂,那东西越往外硌。老汉在旁边咳嗽一声,指了指后院堆着的柴火:“先躲那儿去,警察估计得搜会儿。”我们仨猫着腰往柴火堆挪,刚挪到一半,那孩子突然“哎哟”一声,原来他脚被地上的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脚踝往下淌,滴在雪地上,跟撒了把红豆似的。“忍着点。”我扯下棉袄上的布条给他裹脚,布条上的补丁蹭到他伤口时,他咬着牙没再吭声,就是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更欢了。等裹完脚,他才从怀里掏出那东西——不是砖头,是个铁皮盒子,上面印着洋文,看着像是从东洋货上拆下来的。“这是……”我刚想问,他突然把盒子打开,里头竟是些黄纸包着的药粉,还有个小小的玻璃瓶,塞着软木塞,晃一晃,能听见药水晃荡的声儿。
“这是给城外游击队的药。”孩子声音压得更低,眼睛亮得吓人,“我姐是护士,从日本人医院里偷出来的,让我送到西山去。”我瞅着那药瓶,突然想起当年虎妞难产时,要是有这么瓶药,是不是就……心口猛地一揪,跟被车把撞了似的。“你姐呢?”老汉在旁边问,孩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砸在铁皮盒子上,溅起点药粉:“被日本人抓了,说她通游击队,刚才我看见警察把她往卡车里拖,姐还冲我喊,让我一定把药送到……”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捂住了嘴,因为胡同口传来了警察的吆喝声,听着像是往这边来了。“快,把药藏柴火堆里。”我扒开柴火,露出底下的土,孩子赶紧把铁皮盒子埋进去,老汉又往上面盖了些枯枝,看着跟没动过似的。
刚盖好柴火,就听见有人踹后院的门,“哐当”一声,门板被踹掉了半扇,几个警察举着枪冲进来,领头的正是昨天被我怼过的那个翻译官,还是穿着那件藏青色绸衫,就是袖口沾了点泥,看着像是摔过跤。“搜!给我仔细搜!刚才那小子肯定躲这儿了!”翻译官叉着腰喊,声音尖得跟捏着嗓子唱戏似的。警察们翻箱倒柜,柴火堆被扒得乱七八糟,有个警察的枪托差点砸到埋药的地方,我心提到嗓子眼,悄悄往那边挪了挪,用后背挡住。“张翻译官,这儿没人啊。”一个警察谄媚地说,翻译官踹了他一脚:“没人?刚才我明明看见那兔崽子往这儿跑了!你们这群废物,搜仔细点,搜着了有赏!”他这话刚说完,眼睛突然盯上了那孩子裹着布条的脚,“哎?这地上的血是咋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想说话,老汉突然往地上一坐,捂着肚子哼哼起来:“哎哟……官爷,是我的血,刚才砍柴不小心划着了,您看……”他把裹着布条的手伸过去,那布条还是刚才给孩子裹脚剩下的,上面果然沾着点血——原来他刚才趁我们不注意,自己用碎玻璃划了下手。翻译官瞅了瞅老汉的手,又瞅了瞅地上的血,眉头皱得跟拧麻花似的:“真的?”“千真万确啊官爷。”老汉陪着笑,那豁了牙的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这把老骨头,哪敢骗您啊。”翻译官啐了口唾沫,往柴火堆这边走,我心都快跳出来了,悄悄把脚往埋药的地方又挡了挡,鞋跟碾着冻土,感觉那铁皮盒子就在脚下似的。
“这柴火堆看着不对劲啊。”翻译官用枪指着柴火堆,“给我扒开!”两个警察立马上去扒,眼看就要扒到埋药的地方,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东洋兵来了”,翻译官脸色一变,骂了句“晦气”,转身就往外跑:“走!先躲躲,别让太君看见咱们偷懒!”警察们跟兔子似的窜了出去,后院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刮过枯枝的呜呜声。我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棉袄都被汗湿透了,冻得人直打冷战。“险啊。”老汉抹了把额头的汗,手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孩子从柴火堆后面爬出来,对着我们“咚咚”磕了两个头:“大叔,大爷,你们救了我,也救了游击队的弟兄们,我……”
“别磕头,赶紧把药取出来,趁现在没人,往西山跑。”我拽起他,往胡同深处指了指,“从那儿穿过去,有个小桥,过了桥就是官道,顺着官道往西北走,就能见着打游击的。”孩子点点头,扒开柴火取出铁皮盒子,又从怀里掏出个红绳系着的玉佩塞给我:“大叔,这个您拿着,是我娘留下的,能辟邪。”我刚想推回去,他已经揣着药跑了,那只没穿鞋的脚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来的新雪盖住了。老汉看着那脚印笑了:“这孩子,跟当年的你似的,轴。”我摸了摸那玉佩,温温的,上面刻着个“安”字,突然想起当年买第一辆车时,也盼着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可这世道,哪容得人安生。
“祥子兄弟,你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汉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圈,圈画得歪歪扭扭,跟个没封口的嘴巴似的。我望着胡同口,刚才东洋兵的脚步声好像远了,可那股子压迫感还在,跟块大石头似的压在心头。“总会有个头的。”我捡起地上的破筐,往里面捡刚才撒的烂菜叶,“就跟拉车似的,再难走的路,只要一直往前拉,总有到地方的时候。”老汉抬头瞅我,眼睛里闪着点光:“你真这么想?”我把筐子往他手里塞,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光想,还得这么干。你那洋车别闲着,往后要是还有人要捎东西,你就尽管拉,出了事,我顶着。”他攥着筐子的手紧了紧,空荡的袖管在风里挺得笔直,像是突然长出了胳膊似的。
风还在刮,可天上的云好像散了点,露出点月亮的影子,照在雪地上,亮得人能看清路。我往胡同外走,脚底下的雪还是咯吱响,可心里头那股子闷得慌的劲儿,好像散了点,就跟当年拉着新车跑在北平的大街上似的,虽然累,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或许这世道就是辆破车,坑坑洼洼的,难拉得很,可只要还有人愿意往前拉,总有拉到亮堂地方的那天。我摸了摸怀里的玉佩,温温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反正天快亮了,得赶紧找个地方歇脚,明天还得拉活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