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怀里最后半块干硬的窝头,嗓子眼像塞了把沙子,刚拐过街角就被一股子呛人的硝烟味摁住了后脖颈子。眼前的街面早不是我拉洋车那会儿的模样,灰扑扑的墙皮被炸得豁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砖茬,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兵爷正蹲在墙根底下擦枪,枪管子上的寒光混着血腥味往我眼里钻。我这心里头“咯噔”一下,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再摸摸后脑勺新长出的硬茬头发——昨儿个还在西直门外拉着个穿绸缎的太太往戏园子赶,怎么闭眼再睁眼,街上跑的就不是洋车,是插着膏药旗的铁皮汽车了?
“喂,那拉车的,过来!”一个粗嗓门突然砸过来,我打了个激灵,看见个戴歪帽的伪军正冲我龇牙。我这才发现手里还攥着根磨得发亮的车把——不对,车呢?洋车凭空没了影,就剩这根木头棍儿在手里晃悠。我赶紧把棍子往身后藏,赔着笑凑过去:“老总,您喊我?”那伪军撇撇嘴,用枪托指了指不远处的废墟:“去那边把那几块木板子扛过来,给皇军搭个哨棚。”我心里头一股子火直往上蹿,可瞅着他腰里别着的盒子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梗着脖子应了声“是”。
蹲在废墟里扒拉木板的时候,指尖被碎玻璃划了道口子,血珠子滴在灰土里,晕开一小团黑红。我盯着那血迹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在旁边叹气,扭头一看,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用破布擦着个豁口的瓷碗。“后生,刚来的?”老头抬头看我,眼里的红血丝比我拉了三天活儿的还多。我点点头,问他:“大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前儿个我还见着鼓楼那边挂着红灯笼呢。”老头苦笑一声,把碗往地上一磕:“什么前儿个?小鬼子都占了大半年了!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这才琢磨过味儿来,莫不是我这身子骨不知怎么的,竟跳过了好些年头?正愣神的功夫,那伪军又开始骂骂咧咧,我赶紧扛起两块木板往他指的方向走,路过一辆被掀翻的洋车时,心里头像被针扎了似的——那车座子上的补丁,跟我当年亲手缝的那块一模一样。“快点!磨磨蹭蹭的想挨枪子儿?”伪军一脚踹在我后腰上,我踉跄了几步,木板子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呛得我直咳嗽。
好不容易把哨棚搭起来,日头已经往西斜了,我蹲在墙根下啃那半块窝头,嘴里又干又涩。老头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打开来是几块炒豆子:“分你点,垫垫肚子。”我赶紧道谢,把豆子往嘴里塞,嚼着嚼着就想起当年在车厂子里,虎妞总爱在我口袋里塞这些零嘴。正想着,街那头突然乱了起来,几个日本兵端着枪跑过去,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老头拉了我一把:“快躲起来!怕是又在抓壮丁了。”
我们俩钻进一个破庙里,佛像的脑袋早就没了,地上堆着些干草。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跟擂鼓似的,老头却比我镇定,从草堆里摸出个烟袋锅子,用火石点着了抽起来。“后生,你叫什么?”他吐了口烟问我。“我叫祥子。”我答。“祥子啊,”老头咂咂嘴,“这名字好,可这世道,想顺顺当当的太难了。”我没说话,瞅着庙门口漏进来的光,想起我那辆被兵痞抢走的新车,想起我攒了又丢的那些钱,心里头堵得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小了,老头扒着门缝看了看,说:“走了,能出去了。”我们刚走出庙门,就见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被两个日本兵推搡着往前走,姑娘挣扎着喊:“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声音都劈了。我心里头那股子火气又上来了,刚想往前冲,被老头死死拉住:“别去!去了也是白送死!”我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塞进一辆卡车,车斗里还站着好几个年轻人,一个个都低着头,跟被霜打了的庄稼似的。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喃喃地说。老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总会有个头的。想当年八国联军那会儿,不也过来了?咱中国人的骨头硬着呢。”我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想起当年拉包月的那家老爷说过,中国人就像地里的野草,野火烧了还能再长。可这火也太旺了,烧得人喘不过气来。
天黑透的时候,我跟老头找了个没被炸塌的门洞歇脚。他给我讲这几年的事,说小鬼子怎么占了北平,怎么到处抓人杀人,说有些年轻人偷偷往城外跑,去参加什么抗日的队伍。我听着听着,摸了摸怀里那根车把——当年我总想着,只要有辆自己的车,日子就有盼头,可现在才明白,没了安稳的世道,再好的车也跑不起来。
半夜里被冻醒了,我看见老头蹲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大爷,您怎么不睡?”我问他。“睡不着啊,”他叹了口气,“我那儿子,去年就是被他们抓去修炮楼,再也没回来。”我心里一沉,想起小福子,想起二强子,想起那些跟我一样在苦水里泡着的人。“大爷,”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您说,城外的队伍还收不收人?”老头愣了一下,随即眼里亮了起来:“你想去?”我点点头,攥紧了手里的车把:“我拉了一辈子车,就知道往前奔。现在这光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咱的骨头都嚼了。”
老头站起来,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借着月光一看,是把磨得发亮的小刀。“这是我儿子留下的,你拿着。”他拍了拍我胳膊,“出去了,多杀几个小鬼子。”我把小刀揣进怀里,感觉沉甸甸的。走到街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头还站在门洞里望着我,像当年车厂子门口的老马头。
街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断墙的声音,跟我当年拉夜活儿的时候一样。可我知道,我再也不是那个一门心思只想买辆洋车的祥子了。我摸了摸后腰上被踹的地方,还有怀里的小刀,一步步往城外走。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枪声,心里头反倒踏实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往前奔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