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管上的血痂在晨光里泛着黑，我数着砖缝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像拖着半截没烧透的柴火。城墙拐角突然窜出个灰影子，手里攥着把菜刀，刀刃豁了个口子，倒比我这杆枪看着更实在。“是祥子？”那人嗓子里像卡着沙子，我眯眼瞅了瞅，是杂院里的刘四爷，只是鬓角白了大半，棉袍下摆撕到了膝盖，露出的小腿上缠着草绳。“您怎么在这儿？”我把枪往身后藏了藏，这动作让我想起当年欠他车钱时的模样，总觉得手没处搁。“等死呗。”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那小媳妇要是还在，准得说我这老东西命硬。”我心口猛地一抽，小福子的名字从他嘴里滚出来，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喉管上。
刘四爷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硬邦邦的，是颗子弹，黄铜壳子磨得发亮，上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前儿从死人堆里摸的。”他眼睛瞟着城墙外头，“你说这玩意儿，是能挡灾还是催命？”我想起小福子给我绣的烟荷包，也是这个字，针脚歪得跟爬似的，却比谁绣的都暖。“留着吧。”我把子弹揣进贴胸的口袋，隔着布能感觉到那点凉，像她最后给我留的那碗凉茶。
远处传来马蹄声，嘚嘚的，敲得人心慌。刘四爷拽着我往箭楼后头钻，砖缝里钻出的野草刮着脖子，痒得像小福子当年用草棍儿捅我。“是侦缉队的马队。”他扒着砖缝往外看，“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去年抄了我那车厂，说我藏共党。”我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那独眼龙戴着顶黑礼帽，帽檐压得很低，露着的那只眼睛亮得吓人，像我那辆洋车被抢时，兵痞子眼里的光。
马队过去了，刘四爷却没动，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一摊血，血里泡着半块玉佩，翡翠的，绿得发暗。“是虎妞的。”他突然说，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当年她非要嫁给你，我把这玉摔了，现在倒自己拼回来了。”我想起虎妞揣着孕肚骂街的样子，唾沫星子能溅三尺远，可给我缝棉袄时，针脚密得不透风。“她要是活着，能把这些兵痞子骂得找不着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尝到点咸味儿。
日头爬到头顶时，城墙下突然吵吵起来，是群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抱着块石头啃。他们手里都攥着家伙，有木棍，有破碗片，还有个丫头片子举着把断了齿的梳子，梳齿上沾着几根红绳。“是王大娘家的丫头。”刘四爷指了指那丫头，“昨天还跟我要糖吃，说她娘埋在西城墙根，坟头能看见月亮。”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子弹，“福”字硌得胸口发疼，突然想起小福子说过，人死了就变成星星，照着活着的人。
枪声又响了，这次是从背后过来的。我转身时，正看见刘四爷扑过来，子弹打在他后心，红得像灶上熬开的糖浆。他倒下去时，手还指着箭楼的方向，我顺着看过去，墙根下藏着个穿蓝布衫的小子，手里攥着份报纸，报纸角上印着个锤子，跟我当年在车厂墙角看见的涂鸦一个样。“带他走！”刘四爷的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拽起那小子往箭楼里钻，他的手烫得像揣了团火，报纸上的字洇开了，红得像血。
箭楼的楼梯缺了半截，我背着那小子往下跳，落脚时踩在个软乎乎的东西上，低头一看，是只绣花鞋，绿缎面，鞋尖绣着朵牡丹，跟当年张先生家丫鬟丢的那只一个样。“他们在烧城。”那小子突然说，我抬头看见火光顺着城墙爬，像条火龙，把云彩烧得通红。远处传来洋车铃铛的声音，叮铃铃的，脆得像幻觉，我突然想跑出去，看看是不是我的那辆，车座子上还留着小福子坐过的暖。
箭楼底下有个地窖，盖着块石板，我掀开时，一股子霉味儿扑出来，混着点胭脂香，像杂院里春二嫂藏的那瓶雪花膏。地窖里堆着些麻袋，装着麸子，还有个破木箱，里头全是书，封面上的字我不认识，可插图里的人都举着枪，跟我现在手里的这杆一个样。“我爹是教书的。”那小子摸着书皮，“他说这些字能当子弹用。”我想起茶馆里说书的，他总说笔墨比刀枪厉害，能把死人说活了。
地窖口传来脚步声，我把那小子往麻袋堆里推，自己攥着枪往外瞅，是个兵，背着杆步枪，枪托上刻着个“蒋”字。他的裤腿破了，露出的脚踝上纹着朵桃花，跟我当年在天桥看见的那个舞女纹的一样。“有烟吗？”他突然问，声音哑得像刘四爷。我摸出怀里的烟卷头，是昨天从死人身上摸的，他接过去叼在嘴里，摸了半天没找到火，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娘说纹桃花能招好运，结果我现在连火都点不着。”
城墙突然塌了一块，轰鸣声里，我听见洋车铃铛响得更清楚了，叮铃铃，叮铃铃，像小福子在喊我。我推开那兵往外跑，枪掉在地上都没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车，我的车还在。火光里，好像真有辆洋车停在那儿，车座子是新换的蓝布，辐条擦得锃亮，车把上挂着个红绸子，风一吹，飘得像团火。我朝着那辆车跑过去，脚底下像生了风，后腰的伤不疼了，耳朵里的嗡鸣声也没了，就听见铃铛在响，小福子在笑，她说祥子你跑快点，前面就是亮处了。
跑到车跟前时，我才发现拉车的不是我，是个小子，穿着件破军装，脸上沾着灰，可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冲我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缰绳：“大叔，上车不？送您去城外，那儿有新铺的道儿。”我摸了摸车座子，暖乎乎的，像晒过太阳。远处的火光映在车板上，红得像朵花，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小福子的生日，她总说生日要穿红的，能辟邪。
我朝着那小子点点头，正想上车，突然看见他腰间别着颗子弹，黄铜壳子，上头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福”字。风卷着火星子飘过来，落在红绸子上，没烧着，倒把那字映得更亮了。铃铛又响了，叮铃铃的，我好像听见小福子在说，祥子，往前跑，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