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小喜携着两位昏迷不醒的人,骤然现身于空旷肃穆的大殿之中。
风无痕眸光微凝,视线落在突兀出现的三人身上。
那两位重伤者气息奄奄,于他而言并无太多意外,这两位本就是当世顶尖的人物,杀不死对方,只会重伤对方。
然而,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在中间那位身着素青衣袍的女子身上。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潮汐般涌上风无痕心头。
那身影,那轮廓,分明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见过。
他眉心微蹙,神念如风翻动岁月厚重的书页……千年前?南海鲛人族?皇太子的婚典?画面逐渐清晰——五彩斑斓的水晶宫阙,珍馐罗列,仙乐悠扬……是她!
彼时,她便端坐于主宾席最尊贵的第一排,与光彩照人的太子妃比邻而坐。
记忆的涟漪荡漾开来。
她的身侧,安静侍坐着两位尚显青涩的少年——彼时钟离子期与涂山九卿的眉眼间,已初具日后搅动六界的锋芒雏形,只是那份惊世风华,在那场盛宴中还如璞玉未琢。
风无痕的思绪回溯自身。
那时的他啊……正与同门的师弟师妹们,在觥筹交错的喧嚷角落里,专心致志地埋头于席间珍馐,大快朵颐,吃得浑然忘我。
可即便如此,这般灼灼其华的人物,风无痕岂会全然无视?
他清晰地记得,身旁一位向来心直口快的小师妹,望着那青衣女子与她身旁两位姿容极盛的少年,曾压低声音,又是羡慕又是自嘲地轻声喟叹:“瞧瞧人家……风华绝代不说,还有那般俊俏的少年郎常伴左右,这才是真神仙日子。不像我,除了能把最好的灵石灵矿都喂给我的‘老婆剑’,连养活自己都时常捉襟见肘……”
那带着酸意又率真的嘀咕,引得周遭几人莞尔。
谁能料到,当时那位青衣女子身旁两位寂寂无闻、尚未崭露头角的少年,竟会在短短三年后,名动六界,其声威贯穿寰宇,搅动风云。
风无痕的脚步在上前与退缩的边缘来回碾磨,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滚烫的烙铁。
尊师重道的训诫在心头沉沉坠着,拉扯着他去关心重伤的小师叔,可那无形的壁垒又让他怯于靠近。
他正陷在这泥沼般的犹豫里,一股急躁的风猛地卷进殿内,裹着一个更焦急的尖细嗓音:“我的陛下!天爷呀!您……您这是怎么了!伤得这般重!”
胖公公那圆滚的身影几乎是扑了过来,肥白的手指颤巍巍地伸向闭目靠在木小喜肩头的涂山九卿。
胖公公的手刚小心翼翼地穿过涂山九卿的手臂,下一刻,一股微弱却异常坚决的力量将他猛地推开。
他愕然抬头,只见他那向来风华绝代的陛下,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无声地对他吐出两个字:“走开。”
那眼神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胖公公的目光在涂山九卿苍白如纸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飞快地扫过中间沉默的女子,再掠过边上神色莫辨的谢锦浔,最后落回自家主子那双紧闭的眼睛上。
他的眼珠飞快一转,脸上的悲戚瞬间放大了十倍倍,猛地一跺脚,捏着嗓子带着哭腔嚎了起来:“我的陛下啊!!!苍天无眼呐!您瞧瞧这伤……这……这喜服都给染透了!红得刺眼,全是血……全是血啊……”
他挥舞着拂尘,捶胸顿足,声音抑扬顿挫,字字泣血,当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边的风无痕掌心一凉,一个晶莹的“哭”字悄然凝结成形。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微微用力将那冰字捻碎。
哭?
他一时半刻是真挤不出眼泪。
但环顾这空旷的大殿,横竖也没外人瞧着,丢脸便丢脸吧。
他索性深吸一口气,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鼓起,丹田发力,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啕猛地炸响:“小师叔——!!!您这是怎么了啊!!!”
声浪沛然,瞬间盖过了胖公公精心营造的悲情氛围。
胖公公被这平地惊雷般的嚎叫震得一个趔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猛地扭头,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喷出火来:“岂有此理!”
竟敢在他堂堂大内总管面前比拼哀嚎?!他立刻扯直了嗓子,几乎是用尽胸腔之气,将悲声拔高到前所未有的尖利:“我——可怜的——陛下呀——!!!!!”
风无痕哪里肯示弱,梗着脖子,声音越发洪亮粗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劲儿:“我——可怜的小师叔——呀——!!!!!”
木小喜正蹙着眉,指尖下意识地绞着衣袖。
她在权衡:治,还是不治?这两人伤虽重,放着不管,耗些时日总能缓过来。
若是贸然出手……念头刚转到此处,万一治好了,被这两个麻烦缠上,非要她负责可如何是好?
她才做了千余年的人,红尘里的弯弯绕绕,尤其是这等情感纠葛,实在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况且……这烂摊子,明明是钰铮铮那家伙捅出来的篓子,凭什么要她来收拾残局?
纷乱的思绪被耳畔一浪高过一浪的嚎哭生生打断,像两只聒噪的乌鸦在脑仁里扑棱。
她忍无可忍,偏过头,清冷的眸光扫过那两个卖力“哭丧”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喧嚣:“人还未死透,你俩是急着号丧么?”
那比着嗓门的二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
胖公公挥舞着拂尘的手僵在半空,风无痕张开的嘴忘了合拢。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随即,两人极有默契地迅速低下头,一个死死盯着地砖缝隙,仿佛要从中抠出金子;另一个则拼命仰头,专注地研究着大殿穹顶的藻井图案,仿佛那上面刻着绝世秘籍,就是不敢再看木小喜那平静无波、却莫名让人心头发虚的眼神。
木小喜指尖萦绕着温润的青芒,轻柔地在妖皇与剑尊狰狞的伤口上游走。那光芒所及之处,翻卷的皮肉肉眼可见地蠕动着愈合,焦黑的灼痕也迅速淡化消退。
然而,就在伤口恢复过半、显露出新生的粉嫩皮肉时,那青芒却倏然一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木小喜凝视着两人身上那刻意留下的、依旧深可见骨的狰狞创伤与内腑隐痛,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心下清明:这两位至尊惊天动地的死斗,其狂暴的灵力波动与毁灭气息,不出一日,必将如燎原野火般席卷整个修仙界。这消息传到那些蛰伏的阴影耳中,无异于一场盛宴的邀约。尤其是那被不知春一刀打得元气大伤、几近分崩离析的黑龙帝国——那些侥幸残存下来的老怪物们,哪个不是积年的巨擘?虽不复往日煊赫,但虎死威犹在,他们潜藏的力量,依然足以搅动风云,掀起腥风血雨。
这等千载难逢的、能同时重创甚至诛杀妖皇与剑尊的良机,那些如同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般的黑龙余孽,岂会错过?他们必定会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从最阴暗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钻出来,亮出淬毒的獠牙。
防患于未然。
木小喜心中决断已定:这伤,便只治一半。剩下那一半撕裂的痛楚、紊乱的经络、枯竭的丹田,就交由两位至尊自身磅礴的灵力本源与强横的体魄去慢慢温养、自行弥合。
疼痛是清醒的良药,未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危机四伏。
如此,当黑暗中的利爪真正袭来时,他们才不至被虚假的痊愈麻痹了神经,才有足够的警惕与余力,去碾碎那些妄图趁火打劫的鼠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