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带着南羿,步履从容地走在石板小径的前方。
青衣三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安静地跟在后面。
山风掠过林梢,带来些许凉意。涂山九卿微微倾身,手臂自然地环过钟离子期的肩膀,将他拢近些许。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促狭:“喂,”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钟离子期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你那‘老母亲’……瞧着可是半点不在乎你,甚至,啧,那眼神里还掺着点厌弃呢……”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你怎么看?心里头……不难受?不扎得慌?”
钟离子期的身形似乎僵滞了一瞬,几乎微不可察。
随即,他抬手,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平静却坚决地将涂山九卿的手臂从自己肩上推开。
他的视线依旧落在前方栖梧的背影上,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不难受,也不扎得慌。她于我,不过陌路之人。”
涂山九卿被他推开,也不恼,只是耸了耸肩,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侧过头,看着钟离子期那张依旧如同覆着薄冰的脸,仿佛想从那冰层下凿出点别的情绪,终究无果。
他轻啧一声,转而换上一副半真半假的忧心口吻:“好吧,冷心冷面的朱雀大人。那咱们换个实在的,瞧你那位少主弟弟,这架势是带我们去他老巢吧?你猜,他待会儿会怎么‘招呼’我和青衣?到时候,他要是存心刁难、欺负我们……”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试探,“你这位当兄长的,总不会袖手旁观吧?可得护着我们点儿啊。”
钟离子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目光却微微一动,像是沉静的湖面被一粒小石子点了一下,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薄唇微启,话语简洁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断,清晰地划出了他关心的界限:
“我不会让他欺负青衣的。”
涂山九卿闻言,立刻夸张地垮下脸,凑近半步追问,语气里满是“被遗忘”的委屈和控诉:“那我呐?”
山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映衬着他那副故作可怜的表情。
……
暮色渐浓,南州七宿城巍峨的城门轮廓在夕照中显得格外深邃。
城门前,一队羽族卫士肃然而立,他们身着流光溢彩的羽衣,翎羽在微风中轻颤,折射着落日余晖,华美得如同栖息的凤凰。
为首的红白锦衣青年,正是玄羽。
他身影挺拔,目光焦灼地望向远方道路,直到栖梧与南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那紧锁的眉头才不着痕迹地舒展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羽爹爹!我们回来了!你想我了没?”
清脆欢快的呼喊划破凝滞的空气,南羿像只归巢的雏鸟,一路小跑着扑向玄羽。
玄羽脸上瞬间绽开温柔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带着毫不作伪的宠溺。
他张开双臂,稳稳接住飞扑而来的少年,手掌在南羿背上安抚性地轻拍了两下,声音温润如玉:“自然想了。你一走,偌大的城主府都冷清得紧,连廊下的雀儿都少了些生气。”
南羿紧紧回抱着他,脸颊依赖地蹭了蹭玄羽的肩头,声音带着撒娇的鼻音:“羽爹爹,我也好想好想你。”
一旁,涂山九卿斜倚着城门石柱,双臂环抱,将这幅“父子情深”的温馨画面尽收眼底。
他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目光饶有兴致地在玄羽脸上流转片刻,又慢悠悠地转向一旁如同冰雕般伫立、面沉如水的钟离子期。
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在他眼底漾开,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那语调慵懒而充满戏剧性的感慨:“啧啧啧,瞧瞧,什么叫真情实感呀?这才是亲父子该有的模样。儿子远行,父亲担忧得寝食难安;儿子归来,父亲欢喜得如释重负。至于你嘛……”
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定在钟离子期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姿态,“一个连名字都吝于赐予,另一个巴不得你死在外头、免得碍眼的‘假儿子’……呵,这对比,真真是感人肺腑,令我这看客都忍不住要掬一把热泪了呢。”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那层虚伪的温情。
玄羽与南羿温存了好一阵,南羿才恋恋不舍地从玄羽怀里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丝狠辣的光芒。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指着钟离子期:“羽爹爹!你看,我把你那个‘离家出走’的儿子也给你找回来啦!喏,就是他!”
他的手指直直地戳向不远处那个沉默冷峻的身影。
“羽爹爹,你是不是也大吃一惊?他这变化,简直判若两人,真叫人不敢认了!”
玄羽脸上那对南羿展露的、几乎能将冰雪融化的暖意,随着视线转向钟离子期,如同遭遇了极寒风暴,瞬间凝结、冰封。
他眼底的笑意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湖沼。
目光扫过钟离子期挺拔如松的身影、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玄羽心中蓦然掀起滔天恨意与忌惮的狂澜,暗骂如毒蛇般在心底嘶鸣:
?‘呵……好,好得很!真不愧是那个该死的男人的血脉!这般放逐在外,野草似的疯长,竟也没能折了他的筋骨,反而养出这一身的锋芒!这副矜贵冷傲的样子做给谁看?果然……野种就是野种,不牢牢攥在手心里看着,迟早要脱了缰,飞出掌心!’?
强压下心头的戾气,玄羽脸上迅速堆砌起一层虚假的关切,那笑容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浮在表面,未达眼底分毫。
他上前一步,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一丝刻意的颤抖,仿佛饱含了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担忧:
“你、你终于回来了!爹……爹这些日子,真是朝思暮想,担心得紧啊!”
他微微倾身,目光在钟离子期华贵的衣料和毫无风霜之色的面容上飞快地扫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嫉恨涌上喉头,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与试探,“你在外面……没受什么委屈,没吃什么苦头吧?”?
心中却冷笑:瞧这一身气度,这通体的贵气,只怕在外面逍遥自在,享尽了清福,哪里会吃什么苦??
涂山九卿在一旁听得真切,玄羽那硬生生挤出来的、干涩又浮夸的关切,让他忍不住撇了撇嘴,一阵恶寒从脊椎窜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他翻了个白眼,无声地用口型唾弃道:“?好一个虚情假意、矫揉造作的伪君子!?”
钟离子期漆黑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在玄羽话音落下的瞬间,精准地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目光锐利、沉静,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能剥开一切虚伪的表象,直视灵魂深处的肮脏。
玄羽猝不及防被这双眼睛锁定,心头猛地一悸,那眼神太冷了,冷得没有一丝活气;太利了,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太沉了,沉甸甸地压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竟敢……他竟然敢如此直视自己,眼中再无半分昔日的畏缩与闪避,玄羽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住,脊背竟隐隐窜起一丝寒意,这野种,在外面果然翅膀硬了。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钟离子期薄唇微启,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城门前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极北之地的寒霜,缓慢、冰冷、掷地有声:
“?我,并非野种。?”他微微停顿,那短暂的沉默里凝聚着千钧之力。“?吾名,钟离子期。希望你,谨记于心。?”
他直视着玄羽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冻结的漠然。
“?我与你,父子缘分,早已断绝。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