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羿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黏在刚落座那三人中一位女子的背影上。
那背影纤秀挺拔,裹在素净的衣料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他蹙紧眉头,视线在记忆的迷雾中反复探寻,这女子,他绝对在何处见过。
案几上,南海奇珍摆得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寻常人早已食欲大动。
可南羿却视若无睹,只一味地、近乎执拗地盯着那抹素青的背影瞧,仿佛要从那背影里抠出某个深藏的印记。
那目光太过专注,太过锐利,穿透了宴席间的笑语喧哗,直直落在远处。
这异样的凝视,终究没能逃过同桌者的眼睛。
涂山九卿似有所觉,眼波微动。
而他身边的钟离子期,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已倏然抬起,精准地攫住了南羿窥探的视线,冷冷地与他对峙。
南羿心中一跳。
这冷峻的少年,面容生疏,可那双眼睛……那双淬着恨意、闪烁着不屈寒芒的眼睛,他却是刻骨铭心。
从小到大,每当他将那“野种”欺凌一番后,对方就是用这样狠厉、冰冷、仿佛要将人吞噬的眼神回敬他。
只是此刻,这眼神更沉、更冷,像淬炼过的刀锋。
南羿上下打量着眼前判若两人的钟离子期。
昔日的卑微怯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挺拔俊朗的模样,周身竟隐隐有灵光流转,气息沉稳,竟是踏上了修行路?
一丝夹杂着荒谬与鄙夷的冷笑在南羿心底蔓延开野种也能登堂入室,与他同席而坐?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他暗自咬牙,强压下翻腾的怒火。
这里终究是南海水晶宫,是鲛皇太子大婚的盛典。若此刻发作,搅了这场婚礼,纵使他母君地位尊崇,怕也难保他周全。
“无妨……”南羿阴鸷地想着,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在钟离子期身上缠绕了一圈,“且让你这小野种再逍遥片刻。待出了这水晶宫,踏上陆地……”
他的思绪残忍地翻涌着,“任你有几分微末修为,届时搓圆揉扁,还不是随我心意?甚至……废了你的丹田,断了你的道途,让你彻底爬不起来,看你还如何‘修’!”
就在这时,那青衣女子仿佛感应到他黏腻怨毒的目光,倏然回首。
一张清冷如月的容颜蓦然撞入南羿的视线。
那眼神平淡无波,像深秋古井里映着的寒星,没有惊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这眼神……这眼神!
南羿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一下。
就是这种眼神。
那个看似平凡无奇、却敢用石头砸破他额头,然后带着小野种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他翻遍南方大陆也寻不到半点踪迹的女人。
原来是她!竟然藏在这里!纵使这张脸已然脱胎换骨,褪去平凡,变得清冷出尘,犹如雾海孤月,那又如何?
南羿心中的怨毒瞬间燃烧成熊熊烈焰。
胆敢伤他之人,管你是仙是妖是凡俗,都必须付出代价。
?涂山九卿他忽然用手肘轻轻捅了捅身侧钟离子期结实的小臂,力道带着点促狭的好奇。
“喂,”涂山九卿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那双独特的、流转着深邃光泽的紫色眼眸微微眯起,锁定了目标,“瞧瞧那位……‘鸟人’,”
他刻意加重了这个不甚恭敬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看你那眼神,啧啧,恨不能把你生吞活剥了。好家伙,那杀气浓得都快凝成实质,往外滋滋冒了,但凡眼神真能当刀子使,你这会儿怕不是已经成了千层酥喽?”
他的尾音上扬,充满了看戏的兴味。
钟离子期端坐着,姿态沉静如渊下古潭。
他并未顺着涂山九卿的目光看去,只是端起桌上的白玉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听到问话,他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薄唇微启,吐出几个平淡无波的字:“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涂山九卿瞬间挺直了腰背,紫眸倏地瞪大,里面爆发出耀眼的光彩,一副“快展开说说!有大瓜!”的兴奋表情几乎要溢出来。
他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哦豁?那……看你弟弟身边那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莫不就是你那位……老母亲?”他小心翼翼地措辞,语气里充满了挖掘隐秘的期待。
“嗯。”钟离子期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应和,算是肯定。
这声回应,淡得仿佛拂过水面的微风,不留一丝痕迹。
涂山九卿的想象力立刻如同脱缰野马,脑中瞬间上演了一出曲折离奇的大宅门恩怨。
他一拍大腿,紫瞳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哇喔!懂了懂了!你是那位不幸失宠的正室嫡子?然后你那偏心眼的老娘宠妾灭妻,联合那‘鸟人’……哦不,你弟弟,一起打压你?所以他是那得势的……妾生子?”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微拔高,随即又警觉地压了下去。
“不是。”钟离子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棱质感,如同深秋拂晓的寒霜,“他是主君嫡子。而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是妾之子。当年,那位主君正待临盆之际,我的生母——那个怀着我的妾室,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强硬索要名分。主君生下他之后,便……被活活气死了。”
钟离子期陈述着过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对于那个赋予他生命的妾室,他心中并无多少感激或温情可言。
那个男人,只负责生下他,却吝啬于给予丝毫养育。
他将他视为罪孽的象征,认定是他毁了南羿本该圆满的童年,剥夺了南羿应有的父爱。
他曾无数次对他说:他是罪人,他要用一生去偿还欠南羿的债。
南羿被他捧在手心,当作眼珠子般呵护疼爱。
而他,钟离子期,在那个男人眼中,仿佛只是一个碍眼的污秽之物。
他是生是死,是痛是伤,他从不在意,也从不过问。
他甚至不愿看见他这张脸,不愿他出现在他的眼前,徒增厌烦。
童年的记忆里,充斥着南羿毫无缘由的拳脚相向。
那个男人若恰好撞见,只会冷眼旁观,甚至温柔地将施暴的南羿搂入怀中,轻拍着安抚:“打得好,他活该。”
他的目光吝啬于在他红肿淤青的伤痕上停留哪怕一瞬,多看他一眼都仿佛会污了他的眼,嫌恶地避之唯恐不及。
整整十六年,钟离子期沉默地承受着这份来自血脉至亲的恶意,未曾反抗半分。
他想,用这十六年的忍让,也算还清了他那点稀薄的生养之恩了吧?
如今再相逢,陌路已是最好结局。
涂山九卿听完这匪夷所思的身世,嘴巴微张,震惊得半晌无言。
他那双灵动的紫眸在钟离子期清绝出尘、自带威仪的侧颜上反复流连,又忍不住频频瞥向远处南羿那张顶多算得上俊朗、此刻却被戾气笼罩的脸。
二者相较,简直云泥之别。
无论是容貌气度,还是骨子里透出的那份沉静雍容,钟离子期都更像那位出身高贵的嫡子。
涂山九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紫瞳里写满了不可思议:“搞错了吧?!你这通身的气派,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哪有一丁点儿像个妾室生的?那妾……难不成是上辈子救过九天玄女才积下的大德,这辈子走了天大的狗屎运,这才能生出你这样的朱雀血脉来?”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那妾……究竟什么来头?什么种族?”
“玄鸟。”钟离子期吐出两个字,简洁明了。
涂山九卿闻言,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端坐在南羿身旁、姿态优雅却难掩倨傲的栖梧。
这女人身上流淌着一半凤凰的血脉……所以,一只血脉混杂的“半凤凰”,和一只纯血的玄鸟,是怎么生出钟离子期这样纯粹的朱雀血脉的?
离大谱。
这简直悖逆常理,荒谬到让涂山九卿感觉自己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他忍不住再次追问,紫眸中闪烁着穷根究底的光芒:“那……那位被气死的、生下南羿的主君,又是什么种族?”
“青鸾。”钟离子期的答案依旧简洁。
涂山九卿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更加诡异:“青鸾……跟一只血脉驳杂的‘半凤凰’,生出了一只……奇怪的‘鸟’?”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南羿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羽族气息,甚至那所谓的凤凰血脉浓度,似乎比栖梧这个半血凤凰还要精纯几分。
当然,即便是最纯血的凤凰站在钟离子期这真正的朱雀面前,恐怕也得低下高傲的头颅。
钟离子期体内流淌的血脉是如此的纯粹而古老,只差一个关键的契机,便能完成最终的涅盘,羽化为真正的南方之神——炎帝朱雀。
所以……一只玄鸟,一只半血凤凰……这两者结合,究竟是如何孕育出一只真正的朱雀的?
这谜团,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沉沉地笼罩在涂山九卿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