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九卿将两包新衣抱进房间,指尖抚过柔软的锦缎。
他闭着眼感受衣料在掌心的触感,仿佛这样就能平息心头的躁动。
最终他选了一件紫罗兰色的袍子。
衣袍滑过肌肤的瞬间,屋外杏花飘落的轻响都清晰可闻。
铜镜里映出少年泛红的耳尖,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却在镜中撞见自己微张的嘴唇——那里正吐出两个音节:“青...青...”
门外传来木头摇椅的吱呀声。涂山九卿瞬间僵直了脊背,像只受惊的狐狸般扑到门边。
他将耳朵紧贴门板,听见钟离子期拳风掠过杏树的声音,听见山雀振翅时带起的细碎气流,甚至分辨出青衣浅而淡的呼吸声。
涂山九卿攥紧了拳头。
他深深吸气,门轴转动的吱嘎声惊飞了屋檐下的云雀。
少年拖着步子挪到摇椅前,崭新的紫袍在阳光下泛着水波般的纹路。
他死死抓着衣摆,指节泛白,布料被揉出无数细小的褶皱。
“我...”开口时才发现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对、对不起...”
青衣合上书页的动作顿了顿。她看着少年发顶那缕不安分翘起的白发,笑意在眼底漾开:“为什么道歉?”
青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她望着面前这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忽然想起初春时节第一朵颤巍巍绽放的海棠花。
涂山九卿猛地抬头,紫色眼瞳盛满碎光:“我...我今天...”
他突然卡住,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青衣的指尖轻轻划过他漂亮的手腕:“是衣裳的事?”
她将少年扭曲的衣摆抚平,“新衣很合身。”
“真的吗?”涂山九卿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青衣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少年眼尾那颗欲坠未坠的泪痣,突然觉得满园春色都失了颜色。
“你叫...”青衣忽然问。
“涂山九卿!”少年挺直了脊背,脆生生的嗓音带着杏花蜜的甜,“九是九九归一的九,卿是卿本佳人的卿。”
“涂山九卿。”她重复道,每个字都像含着杏花酿,“名字很好听。”
涂山九卿晃了晃脑袋,紫罗兰色的发带在阳光下划出漂亮的弧线。
“嗯呐,我也觉得我的名字最好听!”他故意拖长尾音,眼角却偷偷瞥向青衣,“那你呢?”
青衣抬起右手,淡青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手腕。
她掌心向上,像在邀请某人共赴花期:“我是青衣。”
涂山九卿的指尖刚触到那抹温软,整个人就僵住了。
青衣的手比他想象中还要暖,掌纹里似乎还带着杏花蜜的甜香。
他鬼使神差地多握了半秒,直到青衣轻轻抽回手。
“去认识下那位小朋友吧。”青衣的声音从摇椅边传来,带着杏花枝被风拂过的轻响。
涂山九卿磨磨蹭蹭挪到练拳场,恰好撞见钟离子期收拳的瞬间。
那记直拳距离他鼻尖不过半寸,带起的劲风将他的发梢吹成凌乱的扇形。
“雕虫小技。”涂山九卿在心里嗤笑,面上却堆起灿烂笑容,伸出右手:“你好呀,我是涂山九卿。”
钟离子期的掌心带着一丝练拳的薄茧,一握住就传来令人窒息的力度。
涂山九卿的手腕开始发烫,他悄悄运起妖力,却感觉对方的手像铁钳般纹丝不动。
青衣捧着书轻笑出声,杏花恰好落在她膝头:“看来你们感情不错。”
两只手同时松开,涂山九卿甩了甩微微发红的指尖,钟离子期则若无其事地继续练拳。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谁跟你感情好”的潜台词。
清风送来青衣翻动书页的声音,摇椅吱呀作响。
杏花如雪飘落,轻轻盖住两双较劲的手印。
……
夜深人静,涂山九卿仰躺在钟离子期的硬板床上,身下的触感硌得他浑身不适。
他睁着眼,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那片老旧粗糙的床顶木板上。
他知道自己为何辗转难眠。
床板太硬,硌得骨头生疼。
与钟离子期同榻而眠,更是浑身不自在。
但这些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心底深处,那份不习惯如藤蔓缠绕,他早已习惯了青衣身旁那令人安心的温暖气息,习惯了将脸颊埋在那柔软的胸膛间沉沉睡去。
九个月的光阴,足以让习惯深入骨髓。
涂山九卿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掠过端坐在床沿的身影。
钟离子期双目微阖,背脊挺直如松,正沉入打坐的玄奥之境,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打扰的沉凝。
一丝念头悄然滋生。
涂山九卿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撑起身体,动作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飘落,尽量避免身下木板发出任何吱呀声。
他悄无声息地挪到床边,探脚去够地上的鞋子。
“去哪?”
钟离子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穿透了打坐的静默。
他并未睁眼,那话语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瞬间钉住了涂山九卿的动作。
涂山九卿动作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套上鞋,声音刻意拉得平稳自然:“睡不着,出去走走透透气。”
话音未落,钟离子期已睁开了双眼。
那对漆黑的眸子在幽暗中看来,深邃得宛如寒潭,直直地锁定了他,带着无声的审视。
“哦?”钟离子期语调平平,“那便一起。”
涂山九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迅速褪去鞋子,动作带着点赌气的意味重新缩回床里侧。
“啧,突然又困了。”
他嘟囔一声,周身光华流转,瞬间化作一只雪白蓬松的白狐原形,蜷伏在床铺深处,紧紧闭上双眼,只余下绵长而刻意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万籁俱寂,唯有窗外偶尔的虫鸣。
时间在压抑的静谧中缓慢流淌。
许久,那紧闭的狐狸眼悄悄掀开一条细缝,眼珠转动,警惕地窥向床沿的身影。
确认钟离子期似乎再次沉入了修炼,呼吸悠长而均匀。
涂山九卿这才小心翼翼地撑起四肢,肉垫踩在床板上,落地无声。
他屏息凝神,这条蓬松的大尾巴紧紧收拢,踮着脚,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谨慎地从钟离子期盘坐的身后挪过。
接近床沿了,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后腿蓄力,轻盈地向前一跃——
身体骤然悬空。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精准地钳住了他后颈那块柔软的皮毛,将他整个儿拎在了半空中。
涂山九卿惊愕地扭回头,正对上钟离子期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和眼中冰封的寒意。
“又去哪?”钟离子期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冷了几分,带着洞悉一切的不悦。
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涂山九卿。
他堂堂九尾天狐,血脉尊贵,竟被一只鸟捏住了后颈,这如同幼崽般被拿捏的姿态简直奇耻大辱。
怒火升腾,他想也不想,蓄满力量的蓬松狐尾闪电般向后抽去,带着破空之声狠狠甩向钟离子期的手臂:“要你管?!给我放开!再不放,有你好看!”
“啪!”
狐尾结结实实地抽在钟离子期腕上,力道不轻。
然而,那只箍着他后颈的手非但纹丝未动,反而指节收紧,捏得他皮肉生疼。
涂山九卿彻底无语了,这死鸟分明是故意守着不修炼,就等着逮他,简直不要脸至极。
“松手!”他厉声尖叫,四爪在空中胡乱挣扎。
“去哪。”钟离子期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有冰冷的重复。
涂山九卿气炸了肺,眼中凶光毕露:“三!”
狐尾再次高高扬起,蓄势待发!
“二!”
他猛地挣扎,光华一闪,瞬间恢复了人形,修长的身躯在半空中奋力一扭,终于挣脱了那铁钳般的手指,稳稳落在地上。
没有丝毫停顿,他眼中怒火燃烧,挥掌便向钟离子期攻去。
钟离子期反应亦是极快,袍袖一拂,劲风鼓荡,抬手迎上。
霎时间,拳掌相交的闷响、衣袂翻飞的飒飒声、硬木碎裂的刺耳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夜的死寂。
两张蒲团被劲风掀飞撞在墙上,小几被踢翻碎裂,坚硬的床板在蛮力下呻吟着裂开纹路……
小小的房间内,灵气激荡,劲风四溢,一片狼藉。
一墙之隔,青衣的房间静谧安然;而这厢,早已是天翻地覆,拆屋毁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