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公公在一旁?默默地擦着冷汗?,宽大的袖袍下,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眼前这二位……唉。
陛下和城主大人?相识千年?,整整一千年的交情,旁人看来是惊心动魄的?相爱相杀?,落在他这等老仆眼中,却更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深入骨髓的纠缠。
就像眼前这盘棋。
胖公公悄悄瞥了一眼凉亭石桌上的黑白纵横。
陛下和城主大人下棋,千年以来,?从来没有赢过对方?。
是的,?皆是平局?。
这并非棋力相当,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每当一方看似要奠定胜局,杀伐之气几乎要冲破棋枰时,另一方总会面色平静地,或者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掀了这棋局?。
玉石棋子哗啦倾覆在地的声音,胖公公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胜负无意义,他们只需彼此存在,在漫长的时光里针锋相对、互相牵制,如此便好。
所以,胖公公心里透亮。
陛下此刻死死盯着城主大人臂上那对金环,眼神锐利得能剜下肉来,心里骂着“丑死了”“不知勾引谁”,可那翻腾的醋意底下,真正澎湃的,并非是嫉妒钟离子期拥有青衣的物件。
是?太孤单了?。
是?太想一位故人?了。
那位故人,名字叫青衣。
胖公公的思绪飘远了。
陛下……涂山九卿,这位如今高高在上、喜怒难测的妖皇,也曾有过一段?在人间流落的日子?。
那时他尚未完全掌控九尾之力,甚至带着几分青涩与狼狈。
就是在那样跌宕的岁月里,他?认识了一位善良的故人,也?认识了同样在人间行走、意气风发的羽族新锐钟离子期?。
他们三人一起游历。?
不是君臣,不是王族,只是三个意气相投的年轻人。
并肩走过巍峨山川,俯瞰过壮阔海洋;深入市井巷陌,体味过红尘百态;怀揣着赤诚与不羁,向往着无拘无束的未来。
那段岁月的光芒,足以照亮漫长而冰冷的妖生。
涂山九卿,这位九尾天狐一脉最尊贵也最骄傲的存在,?年少时遇见了太惊艳的人?。
青衣的温柔、澄澈与包容,就像一道清泉注入了他孤高清寂的生命。
自青衣消失,涂山九卿的心,就仿佛化作了万载不化的玄冰。
自此以后,再无人可以真正进入陛下眼里、心中?。
而钟离子期……他既是那段美好时光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更是……最后的同行者。
千年风霜雨雪,王朝更迭,势力倾轧,他们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俯瞰众生的两大至尊。
他们是?知己?,能读懂对方眼神里最深沉的疲惫与锋芒;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对手,在一次次交锋碰撞中确认彼此的价值与存在;他们更是?共渡千年风雨的对头?,用对抗的姿态,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坚固的平衡,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抵御那席卷而来的、名为“失去”的巨大空洞。
所以,当涂山九卿的紫眸死死钉在钟离子期手臂上那对金环上时,当他心底翻滚着幼稚的、刻薄的咒骂时,胖公公看到的,并非仅仅是醋意。
那是一个骄傲的、失去太多的灵魂,在冰冷的皇座上,隔着千年的时光,徒劳地、固执地想要抓住一点点属于过去的、带着青衣气息的暖意。
那双环,钟离子期戴着它们行走千年,早已不仅仅是故人的信物,更是那段三人同行、光芒万丈的青春岁月的象征。
涂山九卿盯着它们,就像孤狼在月光下凝视着逝去同伴留下的唯一印记。
钟离子期转动臂环的手指停下了。
他金色的瞳孔终于从棋盘上抬起,落在了对面狐狸那张绝美却笼罩着一层无形寒霜的脸上。
千年相交,他太清楚涂山九卿眼底那翻涌的、近乎暴戾的情绪之下,藏着的是什么。
不再是挑衅。
钟离子期那双总是带着野性与不驯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是了然?是共情?还是……同样翻涌而起的、被时光深埋的钝痛?
凉亭里,连空气都凝滞了。
棋局早已被遗忘,只剩下两个活了太久、背负了太多的至尊,隔着冰冷的石桌,在臂环反射的微弱金光里,无声地分担着同一份跨越千年的、沉重入骨的思念与孤独。
胖公公擦汗的手僵在半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知道,此刻,任何声音都是亵渎。
……
沈淼淼六人沿着蜿蜒的?妖界河流?走了许久,深入这片被古老气息笼罩的森林腹地。
周围的?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枝叶虬结盘错,形成一道深邃的绿色穹顶,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叶隙,投下摇曳的光柱。
空气湿润而清新,弥漫着泥土青苔与某种奇异花果的混合气息。
森林里生机盎然,却并非寂静无声。
几乎?每走几步?,他们就能在盘错的树根下、在湿润的苔藓丛中、甚至在一片肥厚多汁的叶片背面,发现一个?小小的、怯生生的身影,那是此地的?草木小妖?。
这些小生灵形态各异,有的像顶着叶片的小蘑菇人,有的是身体由藤蔓缠绕而成的小小人形,有的则干脆就是一颗长了眼睛和短腿的圆润果实。
它们的共通点是那份?刻进骨子里的胆小?。
每当沈淼淼六人的脚步声靠近,或者仅仅是他们身上陌生的“人”的气息随风飘散过去,这些小妖便如同受惊的含羞草,瞬间?收敛了所有动作和声息?。
它们“嗖”地一下缩进树洞、钻进苔藓底下、或是迅速把自己伪装成一片不起眼的绿叶,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森林里原本细微的嬉笑声、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消失了。
在确定暂时安全后,无数双?藏在阴影缝隙里、躲在叶片脉络后、甚至从泥土中悄悄探出一点点?的眼睛,便?颤颤巍巍地浮现?出来。
这些眼睛或圆溜溜像露珠,或细长如草叶,无一例外都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深深的?警惕?。
它们?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地窥视着这六个行走在它们家园的“异类”。
在人族传说里,他们是山间的精怪,是森林的子民。
但在它们有限的传承记忆和口耳相传的告诫里,人族却是另一个形象。
‘是人族……’
‘人族身上的味道……不喜欢……’
‘长老说,人族都坏。’
‘他们会揪掉我们的叶子,踩坏我们的根茎……’
‘还喜欢用亮闪闪的、会着火的东西杀我们……’
这份源自血脉和经验的畏惧,让它们不敢靠近,只敢在安全的距离外,用目光无声地传递着排斥与不安。
只有当沈淼淼六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荫小径的尽头,他们陌生的脚步声和气息完全远去之后,森林才重新“活”了过来。
憋坏了的小妖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着安全。
随即,如同雨后的蘑菇,一个接一个地从藏身处蹦跳出来。
它们拍打着叶片上的泥土,整理自己被挤歪的小花瓣,互相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刚才的“惊险”见闻。
很快,那属于森林的、细微而充满生机的?嬉戏玩闹声?便再度响起,仿佛刚才那六个闯入者从未带来过片刻的打扰。
它们继续在树根间追逐,在叶片上滑行,在露珠里打滚,享受着属于它们草木精魂的安宁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