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雪化了,屯子里的泥路能陷到脚踝。狗剩蹲在柴房门口劈柴,龙鳞斧落下去,松木茬子溅起的水珠里,总晃着个黄影——自那夜后,柴房梁上多了个树洞,每天清晨都有新摘的山杏滚出来,酸得人咧嘴,却带着股子活气。
二舅娘把山杏腌成咸菜,装在玻璃罐里,罐子旁总摆着只空碗,碗沿擦得锃亮。“黄仙留下的,得供着。”她这话是说给二舅听的,也是说给屯里人听的。张瞎子变成冰坨子的事,被埋在化雪后的泥里,没人再提,可西头老王家的驴棚里,多了尊半尺高的黄仙像,泥捏的,歪着头,倒有几分憨气。
狗剩往澜沧江寄了封信,没提黄仙,只说东北的春天比南方冷,龙鳞斧上的小蛇开始蜕皮,蜕下来的鳞片埋在杏树下,竟长出丛紫花,花瓣边缘带着锯齿,像黄鼠狼的牙。
入夏时出了档子事。县里来的勘探队在兴安岭里迷了路,带的干粮吃净了,其中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竟闯进了黄仙的“地盘”——那片长着红松林的山坳,老辈人说进去的牲口,从来没出来过。
勘探队的人找到屯里时,脸白得像纸,说那年轻人被个穿花袄的女人领走了,女人走路没声音,脚不沾地。狗剩听见这话,摸起斧头就往山里走,二舅在后头追,手里攥着那罐腌山杏:“带上这个!黄仙认这个!”
红松林里的雾气是黄的,像被太阳晒化的金子。狗剩踩着腐叶往前走,龙鳞斧上的小蛇突然竖起来,对着一棵松树吐信子。树干上有个豁口,里面塞着只胶鞋,是那年轻人穿的。豁口旁的树皮上,用爪子刻着行字:“欠的,得还。”
声音从树顶飘下来,还是那尖细的、刮玻璃似的动静:“他踩了我的崽。”
狗剩抬头,看见松枝上蹲着个黄影,怀里搂着只小黄皮子,腿上有道血口子,是被勘探队的铁锨划的。那年轻人缩在树根下,裤腿湿了一片,嘴里直念叨:“我不知道……我以为是普通的黄鼠狼……”
“普通的黄鼠狼,会在你断粮时,往你包里塞野栗子?”黄影冷笑,爪子往年轻人脚边一指。那里散落着几颗野栗子,壳上有牙印,正是开春时柴房梁上常出现的那种。
狗剩把腌山杏倒在石头上,酸气混着松脂味漫开。黄影的鼻子动了动,怀里的小黄皮子挣了挣,竟往他这边爬。“你娘当年说,人要是敬着山,山就护着人。”黄影的声音软了些,“可现在的人,拿着铁家伙刨山,还说我们是‘害兽’。”
龙鳞斧突然“嗡”地响了,小蛇的鳞片泛出金光。狗剩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话:“澜沧江的龙认水,兴安岭的仙认理。”他把斧头往地上一拄,火星溅起来,在雾气里炸成小灯笼:“他不是故意的,我赔。”
黄影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尖嘴咧开,露出白牙:“你那斧头里的蛇,倒是像我远房表哥。”它跳下树,叼起颗腌山杏,“让他把铁锨留下,当赔礼。”
年轻人哆哆嗦嗦地卸了铁锨,黄影用爪子推了推,铁锨竟自己往山坳深处滚去,“让山神收着,记他一笔。”
出林子时,天已经黑了。年轻人说,迷迷糊糊中看见过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总在他快饿死时,往他身边放吃的,那女人的脸,像老照片里的人。狗剩没说话,摸了摸怀里的肚兜碎片,上面的龙纹又显出来,这次映在地上的,是个女人的影子,正对着兴安岭的方向,轻轻挥手。
二舅在山口等他,手里举着马灯,光里飘着小飞虫。“张瞎子的拐杖,被山风吹到沟里了。”二舅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土豆,“里面的骨头渣子,长出了丛黄花草,跟你杏树下的紫花缠在一起了。”
狗剩咬了口土豆,烫得直吸气,心里却暖烘烘的。他往兴安岭的方向看,月光把林子照得发白,像铺了层新雪。山坳里传来几声黄皮子叫,清清脆脆的,倒像在打招呼。
龙鳞斧上的小字还在:“三年后,长白山见。”
还有两年。狗剩摸了摸斧柄,上面的黄毛被汗浸得发亮,像娘当年给他织的毛衣领口,总带着股子热乎气。
山风里飘着野栗子的甜香,他知道,这兴安岭的规矩,从来都不是谁怕谁,是你敬我一尺,我护你一丈。就像那罐腌山杏,酸里带咸,却能在这山林里,串起人心和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