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301宿舍里亮着温暖的灯光。
我坐在书桌前,摊开下午新发的高一课本。
墨香混合着新纸张特有的气味淡淡散开,我正准备预习明天的新内容。
芝兰坐在我旁边的床沿上,她已经洗漱完毕,穿着可爱的卡通睡衣,歪着头看向我。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敬佩和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华华,你真的好刻苦哦!才开学第一天晚上就开始预习了。”
我停下笔,转头对她笑了笑:“笨鸟先飞嘛,高中的课程肯定比初中难,早点熟悉一下总没错。”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宿舍另外两人。
靠窗的林少莲正戴着耳机,对着一个小镜子细致地涂抹着护手霜,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而兰凤,她正靠在自己的床头看书,是一本小说集。
听到我们的谈话,她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灯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加入谈话的意思,只是安静得有些过分。
芝兰显然没在意那两人的状态,她凑近我一些,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压低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好奇和狡黠,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里可能已经很久的问题:
“华华,你现在……是不是真的喜欢上王子豪了呀?”
她的声音虽然轻,但在安静的宿舍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到兰凤翻书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连戴着耳机的林少莲,涂抹护手霜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
我瞪了芝兰一眼,示意她小声点,嘴上含糊地应道:
“你……你瞎问什么呢……”
“哎呀,你就告诉我嘛!”
芝兰不依不饶,抱着我的胳膊轻轻摇晃。
“你看他对你多好呀,眼睛里好像就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你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
我被她晃得没办法,也知道瞒不过这个鬼精灵的闺蜜。
只好红着脸,用几乎细若蚊蝇的声音承认:“……嗯。”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用尽了我此刻所有的勇气。
话音刚落,我就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兰凤的方向。
她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但那本书,似乎很久都没有再翻过一页。
芝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松开我,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灿烂笑容,还冲我眨了眨眼。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少莲忽然摘下一只耳机,转过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我和芝兰,语气带着她一贯的、淡淡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感情这种事,还是低调点好。高中,毕竟是来学习的。”
她说完,便重新戴上了耳机,转过身,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芝兰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哼了一下。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细微声响。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宿舍窗户,唤醒了崭新的高中生活。
芝兰元气满满地从上铺跳下来,兴高采烈地约上我和兰凤:“华华,兰凤,走啦走啦,吃早餐去!听说有现磨豆浆,好喝多了!”
她活泼的声音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睡意。
我笑着应了一声,开始整理床铺。
目光转向兰凤时,她已经穿戴整齐,正对着小镜子梳理她柔顺的长发。
听到芝兰的邀请,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镜子里看了我们一眼,眼神有些游移,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好。”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食堂。
一路上,芝兰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对新学期的各种猜想和计划。
我走在中间,时不时应和几句。
兰凤则安静地走在我右边,微微落后半步,目光大多落在路旁的花坛或是自己的鞋尖上,很少主动开口。
我几次想找话题跟她聊聊,比如“昨晚睡得好吗?”或者“那本散文集好看吗?”,但看到她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和疏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却不知如何打破。
食堂里早餐的品种果然丰富了许多。
芝兰欢呼一声就去排队买她心心念念的现磨豆浆和油条。
我正要跟上去,兰凤却轻声说:“我去那边看看粥和包子。”
说完,便径直走向了另一个窗口。
最终,我们三人虽然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我面前是一碗撒了葱花的馄饨,芝兰啃着油条,嘴角还沾着豆浆渍,而兰凤则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白粥,配着一小碟咸菜,吃得异常安静。
芝兰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不寻常的安静,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兰凤,试图活跃气氛:
“兰凤,你这粥看起来好清淡啊,要不要尝尝我的油条?可香了!”
兰凤抬起眼,对芝兰露出一个浅淡而客气的微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早上喜欢吃点清淡的。” 她的拒绝礼貌却带着距离。
芝兰碰了个软钉子,冲我偷偷吐了吐舌头,只好继续埋头对付自己的早餐。
这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端着餐盘出现在我们桌旁,声音爽朗:“意华,芝兰,这么巧!兰凤也在啊。”
是王子豪。
他很自然地把餐盘放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的盘子里堆着好几个肉包子和一个茶叶蛋,看起来胃口极好。
他先是看向我,眼神亮晶晶的。
随即像是才注意到气氛有些不对,目光在安静喝粥的兰凤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男生特有的粗线条的疑惑。
但也没多想,转而对我说道:“意华,我刚才看到公告栏,好像下周要开始军训了!”
他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芝兰立刻找到了新的话题,接过话头开始讨论起军训的种种传闻。
王子豪也积极地参与讨论,时不时还会问我一句“意华,你怕不怕晒?”。
而我注意到,从王子豪出现坐下开始,兰凤喝粥的动作就更慢了,她几乎全程都没有抬头,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眸,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直到她碗里的粥见了底,她才拿起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站起身,对我们,主要是对我和王子豪,轻声说:“我吃好了,先回教室预习一下。你们慢慢吃。”
说完,她便端着餐盘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
芝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小声对我说:“华华,兰凤她……”
我望着兰凤消失在食堂门口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因为王子豪的存在,我和兰凤之间那曾经亲密无间的友谊,似乎需要重新找到一种新的、让彼此都舒适的平衡点。
而这,或许就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阵痛吧。
“华华,兰凤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她之前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还经常住在你家,你妈妈还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的对待。”
芝兰这一连串急切又带着打抱不平意味的疑问,像一根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我心底最柔软、也最不知所措的地方。
我拿着勺子的手停顿在半空,馄饨汤的热气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也仿佛模糊了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过往。
是啊,兰凤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从小就在兴县长大,一起手牵着手在田野间阳光下奔跑,分享小女孩最秘密的心事。
后来,我和妈妈来到x宝矿区。
她在我家一住就是半个月,我母亲会给她梳和我一样的辫子,做她爱吃的糖醋排骨,是真的把她当作另一个女儿来疼爱的。
那些温暖的记忆还带着温度,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变得有些不真实。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有些发紧,不知道该如何向芝兰解释这其中的曲折。
难道要我说,是因为王子豪吗?
是因为我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让她感觉到了被冷落和边缘?
还是说,可能……也与何志明有关?
兰凤看何志明时那悄然变化的眼神,以及何志明对我已然放下的坦然。
这其中细微的落差,是否也让她在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中,感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失落?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滚,却无法轻易宣之于口。
这不仅仅是“谁疏远了谁”那么简单。
而是成长过程中,情感的天平不可避免的倾斜,是亲密关系在纳入新成员后必然经历的重新排序与阵痛。
我深吸一口气,舀起一个已经微凉的馄饨。
没有看芝兰,目光落在碗里清亮的汤水上,声音有些低:
“芝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我们从小长大的矿区,也在发生变化,不是吗?”
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平静一些:
“兰凤她……也许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适应新的环境,适应……我们都有了新圈子的高中生活。”
我没有直接回答芝兰的问题,但这番话里的无奈和了然,聪慧如芝兰,大概也能听懂几分。
她看着我这副样子,原本气鼓鼓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带着点心疼,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只是小声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以前我们三个多好啊。”
“是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对芝兰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
“是很可惜。但有些路,走着走着,可能就会有不同的岔路口。重要的是,我们都在往前走,对吧?”
王子豪显然弄不懂我们女孩之间这些复杂微妙的小心思。
他看看我,又看看芝兰有些悻悻然的表情 。
再回想一下兰凤刚才几乎没动几口就匆匆离开的背影。
浓黑的眉毛困惑地拧在了一起,那副样子像极了试图理解高等数学的小学生。
他挠了挠他那头总是带着点不羁弧度的卷发,凑近我,声音压低,带着十足的真诚和一点点男生特有的笨拙。
小心翼翼的问道:“意华,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我怎么感觉……兰凤好像不太高兴?”
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纯粹的疑问,完全没有联想到自己可能就是那个“不和谐因素”。
看着他这副全然状况外的憨直模样,我心里那点因兰凤的疏离而产生的淡淡惆怅,竟奇异地被冲散了不少,甚至有点想笑。
芝兰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我挤眉弄眼,仿佛在说“看吧,他就这样”。
我无奈地看了芝兰一眼,示意她别添乱,然后才对上王子豪那双求知欲旺盛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尽量放得轻松:
“没有闹矛盾,你别瞎猜。可能就是……刚开学,还没完全适应吧。”
这个解释显然没能完全说服他,但他看我似乎不想多谈,便也乖巧地不再追问,只是用力点了点头,非常仗义地拍了拍胸脯:
“哦!那就好!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那副“我来保护你”的认真架势,配上还没完全褪去的婴儿肥脸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反差萌。
芝兰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我也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快吃你的包子吧,”我把装着包子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都要凉了。”
“哎!好!”他的注意力立刻被食物吸引,埋头大口吃起来,瞬间就把刚才那点女孩子们的“微妙气氛”抛到了九霄云外。
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照在他毛茸茸的发顶和专注吃饭的侧脸上。
看着他简单快乐的样子,我不禁想,或许,男孩们这种“弄不懂”和“不深究”的粗线条,有时候也是一种让人放松的可爱。
青春的烦恼有很多种,而他的存在,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驱散那些过于细腻和忧伤的阴霾,只留下最直接、最明亮的温暖。
食堂的喧嚣依旧,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我们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青春的友谊,珍贵如同水晶,却也脆弱易碎。
维护它,需要比建立它时更多的智慧、耐心和包容。
我知道,我和兰凤之间,即便通过坦诚的沟通,也很难缓解这种尴尬的情绪。
因为有些人的性格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正如林少莲。
眼下,我能做的,或许是给予理解和等待,同时,也珍惜身边像芝兰这样,依旧毫无保留地在我身边喧闹的温暖。
王子豪一边大快朵颐,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边还按捺不住兴奋地跟我聊着,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星星:
“意华,你看到分班表了吗?我们几个又分在一个班哦!真是太巧了!”
看着他这兴奋劲儿,我忍不住笑了,舀起一个馄饨,点点头:“知道知道,我昨天就看到了。”
旁边的芝兰快人快语地插了进来,她咬了一口油条,大眼睛在我们俩之间来回扫视。
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故意拉长了语调:
“是——啊——,又在一个班,某些人心里肯定乐开花了吧?这下好了,你们两个人又可以做——同——桌——了。”
最后一个“同桌”,她咬得格外清晰,还冲我用力挤了挤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咳咳……”
王子豪被她这话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噎着了还是害羞了。
他赶紧端起豆浆喝了一大口,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翘,那副想笑又拼命忍住、手足无措的样子,憨直得可爱。
我的脸颊也微微发烫,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芝兰一下,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吃你的油条吧,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芝兰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一副“被我猜中了”的表情,笑嘻嘻地继续啃她的油条,不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调侃意味却丝毫未减。
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早餐的香气和青春的朝气。
我们这张桌子,却仿佛自成了一个更明亮、更欢快的小小世界。
王子豪终于顺过了气,偷偷抬起眼皮看我,正对上我的目光,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埋头更加用力地啃着包子,只是那通红的耳根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看着王子豪的模样,我低头抿唇偷笑。
芝兰突然催促道,嘴里还叼着一截油条,含糊不清地说:
“我们快点吃,要上课了!第一天可别迟到!”
我们匆匆解决了早餐,赶在铃声响起前回到了新的教室。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同学,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本的气息和一种新鲜的躁动。
王子豪个子高,眼神也好,很快就在第四排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他快步走过去,把书包往旁边的空位上一放,然后转身朝我用力挥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意华,这边!我们坐这里!”
我走过去,环视了一下四周。
芝兰已经拉着兰凤坐在了另一边的第三排。
芝兰正侧着头,兴奋地跟兰凤说着什么。
而兰凤依旧是那副安静倾听的样子,只是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我们这边。
等我放下书包,在王子豪身边坐定,目光无意中向前一扫,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随即涌上一股哭笑不得的感觉——林少莲居然就坐在我们正前方的第三排!
她似乎也是刚到,正背对着我们,将她那精致的文具盒和一尘不染的笔记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在桌面上摆放得一丝不苟,那挺直的背脊和微微扬起的下巴,都带着她独有的、拒人千里的气场。
我心里暗笑,这该死的缘分啊!
真是挡都挡不住。
初中三年几乎都是前后排,没想到升了高中,换了班级,这“优良传统”居然还延续下来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子豪显然也看到了前面的林少莲,他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说:
“嘿,怎么又是她啊?”
他的语气里倒没有太多反感,更多的是觉得巧合。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小声笑道:“可能……这就是命吧。”
就在这时,林少莲似乎整理好了她的“一亩三分地”,微微侧过头,目光冷淡地从我们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停留,仿佛我们只是两件无关紧要的教室摆设,随即又转了回去,只留给我们一个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后脑勺。
王子豪冲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头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带着点“我们自得其乐”的笑容,仿佛在说“别管她”。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我翻开了崭新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