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扇深色的书房门前。
厚重的实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却隔绝不了门缝底下透出的那一线微弱的灯光,也隔绝不了门内那刻意压低的、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能感受到的、近乎崩溃的焦灼气息。
他就在里面。
像个鸵鸟一样躲着。
逃避我,逃避问题,逃避那个叫“阿雅”的女人带来的风暴。
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被欺骗的冰冷、被忽视的愤怒、以及对未知真相的恐惧,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我的理智。
那个从清晨就积压、在孩子们天真话语中发酵、在冰冷短信和反常疲惫中达到顶点的决心,此刻化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
我没有敲门。
手指直接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用力向下一按,再向内一推!
“吱呀——”门开了。
书房里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线勉强照亮书桌周围一小片区域。
志明哥并没有如他所说在处理邮件。他背对着门口,面朝巨大的落地窗站着。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僵硬,肩膀紧绷,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听到门开的声音,他猛地一颤,像被电击般迅速转过身。
台灯的光线正好打在他脸上,那张英俊的面孔此刻惨白如纸,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极大,瞳孔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狼狈。
他看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反手,轻轻但坚定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那“咔哒”一声落锁的轻响,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炸响。
隔绝了外面孩子们的世界。
也彻底封死了他逃避的退路。
我一步步走向他,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神经上。
我停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入他慌乱不堪的眼底。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他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冰冷的窗玻璃。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濒临窒息的抽气声。
“志明哥,”
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看着我。”
他浑身剧震,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挣扎和深深的恐惧。
“告诉我,”
我盯着他,不给他丝毫喘息和编造的余地,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个叫‘阿雅’的女人,是谁?”
“阿雅”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强撑的伪装。
他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你……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我冷笑一声,打断他语无伦次的惊骇。
“孩子们看见了。昨天下午,公园旁边,冰淇淋店外。一个‘特别漂亮的阿姨’,和你‘说了好久好久的话’。信息记录里,下午两点四十八分到四点十分,整整一个多小时,你对我的消息,石沉大海!”
我的声音渐渐拔高,冰冷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
“今早六点,那个让你声音慌乱的‘熟人’电话,是谁?中午那条冷冰冰的‘有事不回家吃’的短信,又是因为谁?还有你现在这副样子!”
我指着他的脸,指尖因为愤怒而颤抖,“这副像被抽干了灵魂、被彻底击垮的样子!告诉我,这都是因为谁?!”
我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击中他试图掩藏的真相。
他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玻璃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蜷缩在昏暗的角落里。
“说啊!”
我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崩溃的姿态,声音冰冷刺骨。
“那个‘阿雅’,到底是谁?!是不是你大学那个所谓的‘临时女友’、‘疗伤工具’?!那个你告诉我‘无关紧要’的女人?!”
“不……不是……”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痛苦。
“不是什么?”
我逼问,心却像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如果不是她,那会是谁?还有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嘶吼道:“她不是临时女友!她不是无关紧要!她是……她是……”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让他痛苦不堪、也让我如坠冰窟的名字,“她是叶雅!”
叶雅!
这个名字,像一道真正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猜测!
不是“阿雅”,也不是“阿燕”,而是……叶雅!
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他不是在为那个“前女友”失魂落魄?这个“叶雅”又是谁?!
“叶雅?” 我的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干涩嘶哑,“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志明哥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头发,泪水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崩溃地哭喊出声,声音破碎而绝望:
“她是……她是我……我读大学时……爱过的女人啊!华华……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我骗了你这么多年!!!”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爱过的女人?!
骗了我这么多年?!
那个被我视为“无关紧要”的所谓前任,竟然是他爱过的女人?
而我,他口中“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爱的妻子”,
我算什么?这十几年的婚姻,三个可爱的孩子,又算什么?!
“叶雅是不是那个你带回家、住在你家,然后去游泳池游泳的那个女生?”
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近乎诡异,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冰,瞬间冻结了书房里所有的空气。
那个女人,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在游泳池上下沉浮的粉色身影。
那次,是我与王子豪确定恋爱关系以后,他第一次带我去游泳池游泳。
那次,我一个人坐在高高的观景台上,“偶遇”了悄悄来到我身边的志明哥。
那次,他知道了我与王子豪刚刚确认恋爱关系,一脸震惊与痛楚。
因为:他以为我“背叛”了他,所以临时找到这个“叶雅”的女人……
当时的我,逃开了,逃离了游泳池。
当时,我应该把王子豪的话听进去,“华华,志明哥把那个女人带回家,一定是爱她的……”
“可是,既然爱那个女人,为什么最后选择的是我?”
我瞪大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华华,我也爱你,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你记得吗?我们过去的每一天,我都清清楚楚的记得,我们相处得如此快乐!我爱你!”
“这太可笑了!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同时爱着两个女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背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眼前志明哥崩溃痛哭的身影变得模糊扭曲。
书房里,只剩下他绝望的哭嚎和窗外无休无止的、冰冷的雨声。
我靠在书架上,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已冻结。
那个名为“叶雅”的魅影,终于现出了狰狞的面目,带着志明哥亲口承认的、毁灭性的真相,将我们过去所有的幸福和信任,彻底碾成了齑粉。
他蹲在墙角,“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怀的是我的孩子。可是她被父母亲拉回老家,辍学了。我找不到她……”
“所以,你就找到我?弥补你感情的空虚?以爱的名义骗走我的感情,破坏了我与王子豪的感情?”
我的质问,像淬了剧毒的冰棱,狠狠刺向他瘫软在地的躯壳。
志明哥突然失笑,“你也爱他吧!王子豪,那个时候的你,是不是也同时爱着两个男人?我和他?”
我震惊的瞪大双眼,声音颤抖。
“我同时爱着两个?我们是青梅竹马,没错。我从小就爱你,也没错。可你与我确认恋爱关系了吗?没有!”我嘶吼着。
“你误会我与王子豪的关系,借口选择了她,可你依然爱上她了,不是吗?”我怒目圆睁的朝他大喊,内心溃不成军。
我从小就深爱的志明哥,没想到是这样的人,令我失望,令我羞耻。
蜷缩在阴影和水渍中的志明哥,肩膀猛地一颤,紧接着,竟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怪异、极其刺耳的失笑声!
那笑声破碎、干涩、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死寂的书房里突兀地炸响,令人毛骨悚然。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绝望糊满的脸上,竟然扯出了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疯狂嫉妒和……恍然大悟的、近乎毁灭的光芒!
“哈……哈哈……” 他嘶哑地笑着,身体因为这疯狂的情绪而剧烈起伏,声音像砂纸摩擦般刺耳,“你也爱他吧!”
他猛地用手指着我,指尖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带着血和恨,硬生生挤出来的:
“王子豪! 那个时候的你,是不是也爱着两个男人?!我和他?!”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脑海中引爆!王子豪!这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被刻意遗忘的名字,此刻被他用如此尖锐、如此疯狂的方式嘶吼出来,像一道最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试图维持的最后一丝冷静和道德高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王子豪……那个阳光、爽朗、曾占据了我几个月大学生活的初恋男友……
那个在我遇到志明哥表白后,最终被我痛苦地、决绝地推开的人……
志明哥看着我瞬间煞白、失魂落魄的脸,那扭曲的笑容更加疯狂,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和彻骨的悲凉。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脱力而再次跌坐回去,只能用手肘撑着冰冷的地板,仰着头,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控诉:
“你以为我不知道?!华华!你把我当什么?!傻瓜吗?!” 他嘶吼着,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绝望和疯狂。
“你选择我的时候,看中的是我爸的权势,看中的是我能给你铺就的青云路!对不对?!你看看咱们住的大别墅,还有市中心那套大公寓,现在市值多少?”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
“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需要一个跳板!一个能让你摆脱平凡、摆脱那个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王子豪的跳板!你利用我!利用我对你的迷恋!利用我急于摆脱叶雅那个噩梦的脆弱!你让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爱!让我以为我可以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
“可你呢?!你心里装着谁?!装着你那个所谓的、被你‘牺牲’掉的王子豪!装着那份你自以为‘伟大’的、为了前途而放弃的‘真爱’!”
他猛地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我,手指剧烈颤抖:
“我们!我们两个!都是骗子!都是小偷!我用谎言偷来了你十几年‘完美妻子’的身份!你用算计偷走了我自以为是的‘救赎’!我们都在演戏!演一出互相欺骗、互相利用的、天大的滑稽戏!”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是我无意识地后退,撞到了书桌边缘,失手碰落了桌上一个精致的陶瓷笔筒!
洁白的瓷片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开来,如同我们此刻彻底粉碎的、建立在谎言和利用之上的婚姻幻象!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志明哥那歇斯底里的控诉,像无数把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也刺穿了我试图用道德谴责来掩盖的、自己内心的不堪!
他说的……至少有一部分……是血淋淋的事实!
当年选择他,王子豪的痛苦泪水,父母对志明哥家世的满意笑容,自己内心深处对更好生活的隐秘渴望……
那些被刻意忽略、被自我粉饰的复杂动机,此刻被他用最残忍、最疯狂的方式赤裸裸地撕开!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对志明哥从小的依赖与崇拜和爱慕,这才是我选择他最重要的原因!
单纯的爱他,这一点,才是我选择他的最重要的理由。
其余的考量,只是次要的……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努力平复心情,“志明哥,你知道的,我一直爱着你,与你确认恋爱关系以后,我才知道你的家境优渥…”
我吸着鼻子,“你谈恋爱了,所有人都看到你带着女朋友回家同居了,而我蒙在鼓里,还在幻想着与你的未来……王子豪知道你有女朋友,不忍心看我失落,他也一直默默的爱着我,所以他才追求我。这些事情,你难道不明白吗?你说那么多借口,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洗白?觉得你现在出轨很无辜?是吗?是这样吗?”
我瞪着他,接连不断的质问。
志明哥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疯狂鼓噪。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场互相毁灭的审判敲响了丧钟。
我们两人,一个瘫坐在地,满身狼藉,眼神空洞绝望;一个僵立如雕像,面无人色,灵魂仿佛被抽离。
隔着一地狼藉的碎瓷片和不断蔓延的水渍,隔着十几年精心编织又轰然倒塌的谎言废墟,互相凝视着。
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爱意和温情,只剩下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赤裸裸的、互相憎恨又互相怜悯的……真相的灰烬。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纯粹的爱情。
而是一场各取所需、互相欺骗、最终走向互相毁灭的交易。
王子豪,叶雅……我们各自心中“爱过”的幽灵,从未真正离开。
而我们,都成了对方用来填补内心空洞的最可悲的替代品。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愤怒和指责。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猛地转身,再也无法面对地上那个崩溃的男人,也无法面对镜子里那个同样不堪的自己。
踉跄着冲向紧闭的书房门,手指颤抖着、摸索着去拧那冰冷的门锁。
身后,传来志明哥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混合着窗外无休无止的、冰冷的雨声,构成了这间书房里,最后的、绝望的挽歌。
我拧开门锁,用力拉开厚重的房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昏暗的走廊,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谎言和毁灭气息的废墟,连同那个嚎哭的男人,彻底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