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书库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实质。只有沈清弦腕表秒针的滴答声,以及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在堆积如山的旧纸堆中微弱地回响。手电光柱切开黑暗,光束中浮尘舞动,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幽灵。她背靠着一个散发着霉味和墨香的书架,慢慢屈膝坐下,将那个用生命换来的油布包裹,郑重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油布因年代久远而发硬,边缘已经磨损起毛。解开缠绕的细绳时,她的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里面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质地厚实,显然不是普通文具。封口处,暗红色的火漆印章已经干裂,图案模糊,但借助手电的侧光仔细辨认,依然能看出一个齿轮与麦穗交织的轮廓——那是红星农机厂鼎盛时期的厂徽。
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让她没有立刻撕开文件袋。她先用小刀的刀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剔开脆硬的封蜡,尽量保持其相对完整。蜡块剥落,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刺耳。袋口开启的瞬间,一股更陈旧的纸张和淡淡樟脑丸混合的气味逸散出来。
她将文件袋里的东西轻轻倒在铺开的油布上。一共三样:一本蓝色漆布封面、边角严重卷曲磨损的笔记本;一张四寸黑白集体合照;还有一枚用软布仔细包裹的、带着铜绿的黄铜钥匙。
她首先拿起那张照片。相纸已经泛黄,手感脆硬。画面是十几二十个年轻人,统一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戴着那个时代标志性的前进帽,背景是一台庞大锃亮的龙门铣床,机床侧面用白色油漆刷着“红星-08”的编号。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质朴、充满朝气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充满希望。照片上方,印着两排褪色的繁体字:“红星农机厂技术革新小组留念”,下方是日期:“一九七八年夏”。
她的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掠过每一张面孔。当看到前排居中那个身姿挺拔、眉眼英气、笑得毫无阴霾的年轻人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是顾怀渊!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顾怀渊!而紧接着,她的目光定格在顾怀渊右手边,那个同样年轻、面容略显青涩、但眼神已透出超越年龄的锐利和自信的人脸上时,她几乎要惊呼出声——林凡清!
1978年夏天?红星厂技术革新小组?顾怀渊和林凡清,这两个后来走上截然不同道路、看似毫无交集的人,竟然在近三十年前,曾是并肩作战的同事?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她迅速回忆所有公开资料和档案,无论是顾怀渊的履历还是林凡清的简介,都刻意抹去了这段经历。为什么要隐藏?这段共同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强压下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蓝色笔记本。纸张脆黄,必须极其轻柔地翻动,否则边缘就会碎裂。字迹是蓝黑墨水钢笔书写,工整有力,一撇一捺都透着书写者的认真。前面几十页,大多是枯燥的技术参数、工艺流程草图、小组讨论的会议纪要,看起来像一本普通的技术笔记。
但当她翻到笔记本中后部时,发现了异常。连续好几页被人用刀片之类的东西精心地裁切掉了,只留下笔记本装订线处参差不齐的锯齿状边缘。被裁切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要销毁得如此彻底?
她的手指继续向后翻,在紧挨着裁切痕迹后面的一页,右下角的空白处,她发现了极细小的、用铅笔写下的几行字迹,像是随手的演算记录,又像是一种为了避免被轻易发现而刻意简化的密码:
**项目代号:启明。
目标:w国cNc生产线引进与数控化改造。
关键节点:
1. 外汇额度审批(李)。
2. 技术论证与谈判(林)。
3. 厂内生产协调与人员安置(顾)。
阻力:厂内保守派(赵?)。
备注:成败系于一线,宜缓不宜急,慎之再慎。**
“启明”项目?引进w国的数控生产线?这在当年绝对是重磅改革举措!而后面括号里的人名代号,让沈清弦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李”、“林”、“顾”、“赵”?这“李”是否就是刚刚被免职的省委李副书记?他当时竟能影响外汇额度审批?“林”和“顾”无疑就是林凡清和顾怀渊,他们当时分别负责技术论证和内部协调。而那个“赵?”,极大的可能,就是后来与顾怀渊势同水火、主导了红星厂改制并最终落马的赵恒远!他当时是所谓的“保守派”?
这薄薄一页纸的铅笔记录,仿佛揭开了一场发生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惊心动魄的内部博弈。这个“启明”项目的成败,显然深深影响了几个人后来的命运轨迹,甚至可能埋下了日后所有恩怨的种子。
她放下笔记本,拿起那枚用软布包裹的黄铜钥匙。钥匙造型古朴,分量沉手,匙柄被磨得光滑,上面清晰地刻着编号:“b-2-07”。这样式,像极了老式档案柜或者工厂更衣箱的钥匙。b-2-07……这个编号勾起她一丝模糊的记忆。在区档案馆整理待销毁的废旧物资时,她好像见过一批标着“b区”字样的、锈迹斑斑的档案柜……
就在她凝神思索的瞬间——
“呲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异常的金属摩擦声,从书库入口的方向隐约传来!声音很轻,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却如同惊雷!
沈清弦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恐惧。她毫不犹豫地“啪”一声按熄手电,整个人蜷缩进书架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
黑暗中,一片死寂。但那种被侵入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有人来了!是徐主任的人追到了这里,还是……其他什么人?
她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尘封的往事刚刚露出一线微光,现实的危险却已如影随形,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