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内侍进宫,说李玄麟从马上跌下去,寻医奏假。
他鼻青脸肿,伤筋动骨,但是穿戴妥当,坐在书房玫瑰桌边让人备马车,把节礼抬到太平车上。
冬日凌晨,天还暗着,屋子里烧足了炭,仍会有寒气从各种缝隙里钻进来,李玄麟坐在椅子里,右肩用绢布和夹板固定住,藏在衣内。
左手搭在扶手上,他看着紧闭的门,在他注视下,没有人叩门,没有人通传,门无声开向两侧,两个内侍守在门两侧,低头垂手,恭敬畏惧。
太子穿一身素色常服,从屋外缓步进来,伸手制止李玄麟行礼:“别动。”
他从桌案上取过烛台,掀掉灯罩,弯腰举到李玄麟跟前,看他脸上伤势,下颌处一片淤青,已经开始泛紫,嘴唇惨白发青。
他很心痛的一叹气:“怎么让这个毒妇打成这样?成心让她消消气?”
他真想把琢云揪过来,脊杖一千、一万,打成肉泥,再烧成灰,扬到乱葬岗——他都舍不得打,她怎么敢的?
李玄麟头稍稍往后仰,避开几乎烧进眼睛里的烛火:“不是。”
他一张嘴,整张脸连带脖颈都跟着痛起来,太阳穴也一跳一跳,犹如针刺。
他“嘶”的一声,忍不住抬手去揉太阳穴,手刚一抬,就撞到烛台,烛台向太子那边一翻,蜡油瞬间倾倒,太子急忙撒开手,还是有不少蜡油撒在他手上。
烛台“咚”一声落地,火苗闪烁两下,被蜡烛油浸灭,屋中陷入一片昏暗,李玄麟在这昏暗之中,瞳仁在薄薄的眼皮下一动,斜睨太子一眼,疏离不屑。
太子“嗳哟”一声,门口内侍急忙进来,年老者口中急道:“这可怎么得了,郡王也太不小心了。”
一面说,一面去拧冷帕子给太子敷手,另一个内侍捡起地上烛台,放在桌上,换一根新蜡烛,重新点亮。
屋中重放光明。
太子在玫瑰椅上坐下,丢开帕子,将手伸出去,年老内侍跪在他身边,轻轻把凝结成块的蜡油一点点往下抠。
他见李玄麟也望着自己的手背,就笑道:“没事,你刚才说不是,那是什么缘由,让你心甘情愿挨了这顿打?”
李玄麟收回目光:“避一避常氏的风头,大哥,有没有走漏风声?不能让人把严禁司升迁的事情翻出来,惹得陛下发怒。”
太子从内侍手中抽回手,见手背上红了一块,觉出一点痛意:“没人说,你这里僻静,都是自己人,谁敢说,拔掉舌头。”
他转而问李玄麟:“痛不痛?”
李玄麟轻轻摆手:“不痛。”
内侍端着烫伤膏药进来,太子伸出手去,看内侍抹药:“我刚给你挑了个老实姑娘,你的脸就伤成这样,看来一时不能见面了。”
李玄麟没有意义地“嗯”了一声,又觉得伤处滚烫发痒,忍着手没去挠:“大哥也去伏犀别庄?”
“不去,年关祭祀,我得抓牢,不然太常寺那些监当官全让那个贱妇给把住了,你伤成这样,祭祀只怕也不能出面了。”
“是,”李玄麟慢慢起身:“祭祀大哥出面,我去不去不要紧,我先走。”
“吃了再走。”
“吃不下。”
太子没送李玄麟出门,让内侍把早饭端来书房,自己起身,在书房随意走动,走到净架旁,看青瓷碟中放着一个香皂团,低头嗅了一嗅,是梅花香气,不知何时换的。
他走到书架边,手指从书脊上一本本划过,书还是那些书,一个折角都没有,并没有多出来一本不正经的书。
李玄麟像个苦行僧,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女人,更不睡男人。
他走到桌案前,案上镇纸摆的方方正正,笔架山上整整齐齐挂着一行笔,有两个没拆的羊皮封,沿着桌沿码放。
他从摆放杂物的红漆花腿方桌上找到裁纸刀,划开羊皮封,抽出信纸,见是调查道士来历的回信,便丢到一旁,继续翻看。
李玄麟此时坐上马车,前往城外三十里处伏犀别庄。
出城道路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走出去二三里,木屋渐成茅屋竹舍,篱笆圈着菜地、鸡群,狗四面八方地吠,很难见到猫,再走三四里,只剩下枯黄的草木,不见炊烟行人,最后道路开始艰难崎岖,彻底的荒无人烟。
第一次走这条路时的等死,之后走这条路开始期盼,之后变得沉稳,这条路非但没有变得熟悉,反而越来越陌生——这条路是太子权力的延伸,进入别庄,就是进去另一个深渊。
他还记得琢云与他现在所用的死士元蒙,第一次随他出山时的情形。
他让琢云坐在马车里,琢云身体佝偻着,两条长腿曲起来,一手抓着黄铜小刀,抓的手指都泛了白,另一只手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揭开窗帘一个角落,脸贴在车壁上,眼睛盯着外面景物。
那天太阳非常好,四处都是太阳晒过的气味,让人轻飘飘的,暖洋洋的,仿佛随时可以闭上眼睛睡一觉。
他欠身把她那一侧的帘子全部卷起,用金钩勾住,让太阳毫无遮拦地洒了她满脸、满身,晒去她通身阴冷。
风吹动她的皂色短衫,金灿灿的花枝从道旁伸进来,刮过窗棱,绊下几点花瓣,柔软地落到她身上,她两手横在腹前,一言不发。
在马车转过一个窄弯,和后面的人分成两半时,她伸手捏住花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口中吞下,然后冲着他狡黠一笑,瞳仁在太阳光下,犹如朗星,炯炯有神。
等这个弯一过,她再次面无表情,也说话,但和世界隔着一层纱,只有在她确定元蒙看不到时,才会露出一点活泼的真面目。
他也把满肚子的话咽回去——太子选了欧阳家小娘子给他,他套过欧阳小娘子的话,知道她还有个妹妹,因为恶疾,一直住在老家。
他想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更要谋定而后动。
马车在山脚停下,打断他的思绪,他换乘暖轿上山,马车上的节礼自有人搬运,轿子在山道上颠了四刻,到伏犀别庄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