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如墓,时间凝滞。
陈烛枯槁如深冬朽木,蜷缩在冰冷石板上,唯有舌下那块冰冷的青铜骨片,渗出涓涓细流般的古老阴气,勉强维系着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每一次带着冰晶寒气的呼吸都无比艰难,灰败的皱纹深刻如刀刻,白发如霜雪铺散。胸腔深处那被强行锁住的微弱起伏,是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崩解的唯一证明。
不知是第三日还是第五日。
咚!咚!
石门外传来两声沉闷、冰冷的敲击,如同冰锥凿破死寂,瞬间将陈烛从昏沉边缘惊醒。
心脏骤然紧缩!谁?执法堂?厉寒?抑或……索魂的恶鬼?!
巨大的危机感强行凝聚起一丝精神。他艰难转动僵硬的脖颈,深陷的眼窝望向厚重石门,喉咙挤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谁?”
“执法堂。” 门外声音毫无感情,如机械般冰冷漠然。
心沉入冰窟。该来的,终究来了。是引魂幡的索偿?还是厉寒的清算?
陈烛驱动体内那缕源自骨片的阴气,耗尽力气才勉强撑起上半身,靠上冰冷石壁。仅仅如此,眼前已然发黑,喘息如破败风箱。
“进…” 一字艰难吐出。
嗡…石门沉闷开启一道缝隙。一个灰黑色执法堂低阶弟子身影侧身闪入,石门随即关闭,隔绝外界。来人面容普通如泥塑,眼神空洞无波,目光在阴暗霉湿、弥漫淡淡血腥的石室内扫过,毫不掩饰鄙夷。
“厉师叔有令。” 冰冷声线毫无起伏,如念公文。他抬手,将一个粗糙灰扑扑的麻布口袋,如同丢弃秽物般,随意扔在陈烛身前地面,激起微尘。“赵狰遗物充公。” 他顿了下,语气不变,“此物乃其私藏杂物,于库无用,赏你了。”
杂物?赏我?
陈烛目光瞬间钉死那麻布口袋!心脏不受控地狂跳!那隐约的形状——是赵狰的储物袋!
执法堂榨干了所有灵石丹药材料,将这被吸髓敲骨的“垃圾”丢给他?是羞辱?还是…另藏玄机?
陈烛枯槁的脸庞无波无澜,深陷眼窝中,唯两点幽火微闪。
执法弟子似全然不在意陈烛反应,继续用那死水般的声调道:“引魂幡受损,补偿之事,涉及重大,需由堂内长老定夺。日后…另行通知。” 言毕,甚至不屑再看一眼,仿佛多留一秒都污了空气,转身即走。石门开合,留下死寂的石室与那孤零零的麻布口袋。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石道尽头,陈烛紧绷的神经才敢稍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与撕心裂肺的剧咳。
“咳咳…咳咳咳…” 他佝偻痉挛,污血混着冰晶碎末再次涌出嘴角,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昏厥。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弥漫浓郁铁锈味,深陷双眼死死钉住地上那口袋。
厉寒…这是你的意思?
随手施舍的残渣?还是…刻意抛下的饵?
喘息如拉锯,枯瘦如柴、布满灰败皱纹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那麻布口袋。每一次移动都牵扯全身伤痛与枯竭经脉,带来钻心蚀骨的痛楚。
指尖终于触及粗糙布料。
他抓住袋口,残存力气猛地一扯!
嗤啦!
麻布撕裂,露出里面那个熟悉的、巴掌大小、兽皮缝制、符文黯淡的灰色储物袋——赵狰之物!
陈烛眼中复杂光芒一闪。迫不及待又艰难万分地将神识如涓涓细流,小心翼翼探入袋中。
果然!
内里空空如也,飓风过境般干净!
灵石、丹药瓶、灵光矿石、备用符箓法器残片……所有有价值之物,搜刮殆尽!唯余真正“杂物”:几件沾血破旧衣物;几块被检查过的空白玉简;散落无用的低阶金属碎片;几块散发腥气的不知名兽类肉脯。
被戏耍的愤怒与更深无力感翻涌。这便是厉寒的“赏赐”?一堆垃圾?
就在陈烛神识带着失望,欲退出储物袋时——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内壁一处极其隐蔽的夹层!
夹层设计精妙,利用兽皮纹理与空间折叠,若非陈烛此刻神识因虚弱而异常敏锐,绝难察觉!
心猛地一跳!
强抑激动与剧痛,意念凝聚,小心翼翼探入那狭小缝隙。
指尖触感,碰到了一个坚硬、带着皮革韧性的物体。
意念一动,那物落在冰冷石板。
是一本册子。
非玉简,乃由某种深褐色、极其坚韧的不知名兽皮鞣制,边缘磨损严重,显是常被翻动。封面无字,一片空白,唯余岁月污渍与暗沉血迹。
《炼傀札记》?
陈烛心中默念,枯槁手指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小心翻开第一页。
陈旧兽皮、血腥气、混杂难以言喻的阴冷怨念气息扑面。
入目,是密密麻麻、鬼画符般的手写文字!字迹狂乱潦草,充斥压抑的兴奋与癫狂偏执——正是赵狰笔迹!
陈烛强忍不适,凝神看去。
“丙申年,霜月十七,阴。取‘活材’三号(外院杂役,体魄尚可,无灵根),试‘蚀骨融筋法’第一重…惨叫持续三刻,骨融七成,筋肉失控崩解,失败。怨气尚可收集,注入‘阴槐木’胚体,得劣等‘怨骨傀儡’一具,行动迟缓,怨气易散,不堪大用…”
“丁酉年,惊蛰初五,微雨。于黑市购得‘聚阴地’生魂一缕(炼气二层修士,神魂受创)。以‘引魂锥’刺魂核,辅‘噬魂藤汁’,痛苦倍增,怨念激增…成功烙印初级魂印!操控‘生魂傀’袭击同门李四(炼气一层),无声无息噬其神魂大半,效果…尚可!然魂体不稳,两日后自行溃散…”
“戊戌年,大暑,酷热。得秘法残篇《阴煞炼尸诀》!狂喜!然所需‘尸材’苛刻(需阴年阴月阴日生人,死于非命,怨气郁结未散者)…难寻!以普通横死者替代…炼至第三日,尸变失控,阴煞反噬!右臂…该死!若非及时斩断…”
一页页翻过,触目惊心!
此非修炼心得,乃一本浸透血腥、残忍、非人实验的恐怖录!
详载赵狰尝试炼制、操控傀儡(主为尸傀、魂傀)的心得、败例、及收集或自创的残缺法诀。字里行间,尽是对生命的漠视与对力量的病态渴求。所用“材料”,赫然多是活生生的凡人杂役、低阶修士,乃至黑市购来的修士生魂!手段之阴毒残忍,令人发指!
陈烛遍体生寒,胃中翻江倒海。赵狰之疯狂邪恶,远超想象!这炼魂峰外门,竟是如此藏污纳垢、弱肉强食的魔窟!
然,在强烈的恶心与愤怒之后,一股冰冷的现实感随之涌上。
札记中,除骇人实验,赵狰亦多次提及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似是炼魂峰底层弟子心照不宣的铁则:
“宗门所授控尸引魂之术,皆为基础皮毛!欲得真正可战之傀,非‘自备尸材’不可!”
“所谓‘尸材’,非仅指肉身,更指强大尸骸、特殊阴魂、乃至蕴含怨煞的异兽残魄!宗门库藏?痴心妄想!内门精英或长老亲传或可得赐,吾等外门蝼蚁,唯有…”
“唯有以命相搏!去阴煞绝地刨坟掘墓!去黑市悬赏劫掠!去同门手中…巧取豪夺!”
字字如刀,刻出炼魂峰底层弟子向上攀爬的血腥路径。宗门只丢基础法诀如喂饿狼带肉骨,欲饱腹变强?唯有亮出獠牙,去厮杀,去掠夺!以他人尸骸魂魄,铺就自身晋升之阶!
《炼傀札记》之价值,于陈烛心中陡然剧变!
它不再仅是罪恶记录,更是一份…雪中送炭的生存指南!
内载控尸引魂技巧、傀儡弱点剖析、乃至强行稳定魂体的偏门法诀,虽多基础残缺、风险后患巨大,但对此刻手无寸铁、毫无攻伐手段、仅靠尸解术被动防御与燃烧命源拼命的陈烛而言,无异于黑暗灯塔!
它指明了一个方向——一条获取自保乃至反击力量的现实路径!
炼制属于自身的傀儡!
然,“自备尸材”四字,如冰冷枷锁,瞬间将陈烛拽回残酷现实。这意味着,他必须再踏险境,面对未知凶险,去争夺、猎取那作为傀儡载体的“材料”。以他此刻状态,无异自寻死路!
巨大矛盾与抉择,令陈烛握札记的手,微微颤抖。
他深吸气,压下翻腾心绪,继续后翻。札记越往后,字迹越发狂乱,似记录赵狰后期更疯狂绝望的尝试。
终于,翻至末页。
当陈烛目光落于那粗糙兽皮页面时——
嗡!!!
如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他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僵死!深陷眼窝骤然睁至极限,瞳孔缩如针尖!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页面上,无字。
唯有一幅图画!
用暗红色的、仿佛干涸了无尽岁月、凝结了无穷怨念与死气的“颜料”,描绘出的一个图腾!
九口棺材!
九口样式古老、厚重、棺盖紧闭的石棺!
它们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态排列,非整齐环形,而是如同被无形巨力扭曲拉扯,形成一种动态的、似在缓慢旋转、又似欲挣脱束缚的环状!每一口棺材的线条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不祥,棺体上隐约可见繁复扭曲的纹路,散发着令灵魂颤栗的、纯粹极致的死寂气息!
九棺图腾!
陈烛识海如被投入烧红烙铁,瞬间沸腾!意识深处,那九口悬浮于无尽黑暗、散发亘古死寂的巨棺虚影,受强烈刺激,骤然震动!一股源自灵魂本源的共鸣与悸动,如海啸席卷全身!
这图腾的线条风格,那股死寂、古老、不祥的气息…与他意识中的九棺虚影,与他舌下青铜骨片所散发的,同源!同质!
它为何在此?!
出现在赵狰的《炼傀札记》上?!
赵狰…他怎知九棺?!他与葬道殿、与自己体内的九棺之谜…究竟有何关联?!这图腾,是标记?是指引?还是…深埋的诅咒?!
巨大的信息冲击如狂暴洪流,瞬间冲垮陈烛思维!枯槁身体剧烈颤抖,非因虚弱,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震撼与恐惧!
就在陈烛心神剧震、意识被图腾冲击得一片混沌之际——
异变陡生!
他丹田深处,那口被尸解钉魂刺封印、早已沉寂如死物的赵狰残魂…仿佛被《炼傀札记》的气息,尤其是那九棺图腾散发出的同源死寂之力所刺激……
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如同沉眠于九幽寒冰最深处的毒蛇,被滚烫鲜血气息惊醒,于永恒封印中,极其不耐地……扭动了一下冰冷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