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曌。
两个字笔力遒劲,横竖之间透出凛然霸气。
若立于后花园的不是朱家人,而是寻常百姓,只怕当场便要屈膝跪地。
“曌”
字非凡俗可轻用。
此字乃千古唯一女帝武则天所创。
寓意日月凌空,君临天下。
朱棣眼中精光一闪。
“朱曌,好名,气势磅礴。”
小花懵懂地跟着念:“朱曌?”
朱高煌指着假山上镌刻的字迹,柔声对小花道:
“从今往后,你便叫朱曌。
这是爹爹为你取的名字,可喜欢?”
小花欢喜点头——只要是爹爹给的,她都珍爱。
长孙之事已定,孙女之名亦成。
一身轻松的朱棣忽而意味深长道:
“曌儿,可尝过你父亲亲手做的菜肴?”
朱曌摇头。
她清晨只用过玄一外带的餐食。
所幸吃得饱足,至今未觉饥意。
“皇爷爷告诉你,你爹手艺堪称一绝——锅启香飘,十里可闻,美味得让人恨不能将舌也吞下。”
朱棣言语间引诱着孙女。
实则是他自己馋了。
朱高煌的厨艺无可挑剔,偏偏本人对口腹之欲极为淡泊。
下厨次数寥寥可数。
天真的曌儿哪识得祖父深藏的算计。
立刻被勾得馋虫涌动。
涎水欲滴,眼巴巴望向朱高煌。
朱高煌无奈扶额。
这孩子未免太过轻信。
日后须得多加教导。
“罢了,莫这般瞧着为父,做与你吃便是。”
心软的朱高煌转身步入厨房。
燕王府既有人居,每日宫中皆会拨送食材。
上官嫣然正在厨间忙碌。
见朱高煌进来,诧然道:
“王爷,君子远庖厨,此处交给妾身便好。”
此时明朝已现禁锢女子之端倪。
世风浸润,自上而下。
譬如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立下“后宫不得干政”
祖训。
向朱高煌这般地位尊贵的人原不该出现在厨房。
但他对世俗规矩毫不在意。
“曌儿想吃我做的菜,你帮我打下手。”
曌儿?
上官嫣然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这是朱高煌为小花起的名字。
既然朱高煌已如此吩咐,
上官嫣然便不再有阻拦的理由。
她顺从地将菜蔬一一洗净,放入篮中备用。
朱高煌掂了掂手中的菜刀,
手掌轻拍砧板,两根胡萝卜应声飞起。
右手菜刀化作一片虚影,
刷刷数声,
胡萝卜已被切成细密均匀的丝。
烹饪对朱高煌而言易如反掌。
做菜关键不过三点:
刀工、火候与佐料,
这些对他都不在话下。
上官嫣然睁大双眼,
只见朱高煌身前银光闪烁,
胡萝卜顷刻成丝。
这究竟是出神入化的手法,还是仙家法术?
朱高煌轻叩砧板:
“发什么呆?快洗菜。”
上官嫣然蓦然回神,双颊微红,
赧然低头继续洗菜。
朱高煌动作迅捷,因人数不多,只备了四道菜:
鱼香肉丝、糖醋排骨、西红柿炒蛋,并一道青菜豆腐汤。
口味清淡偏甜,全为照顾曌儿。
朱高煌幼年便赴北平,
北方饮食口味偏重,
多年生活早已养成他的重口偏好。
后花园里,朱棣正陪曌儿玩投壶。
此乃朱棣最钟爱的游戏之一,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
他玩到兴处便开始耍赖。
说好轮流投箭,以中多者胜,
朱棣几次未中后,竟抓起一把箭矢乱投,
气得曌儿鼓起腮帮。
徐皇后安坐石凳,含笑望着嬉闹的祖孙二人。
厨房飘来阵阵饭菜香,
朱棣与曌儿这一老一少嗅到香味,心思早已不在游戏上了。
恰好这时,朱高煌与上官嫣然各自端着两盘菜走了出来。
朱棣顺手将箭矢塞入壶中,带着曌儿在桌边坐下。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朱高煌手中的菜肴上。
两人将菜摆上桌,上官嫣然又转身去厨房盛了四碗饭,一一放在众人面前,随后便打算离开。
身为下人,她自认没有资格同桌用餐。
徐皇后却轻轻拉住她的手:“去盛碗饭,一起过来吃吧。”
上官嫣然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这怎么行,皇后娘娘,我只是个下人……”
徐皇后笑容温和:“不打紧,今天这里没有皇后,只是一顿家常便饭。”
上官嫣然求助地望向朱高煌。
与朱高煌同桌尚可勉强,但和皇帝、皇后同席,是她从未敢想的。
朱高煌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朱棣也未表反对。
上官嫣然只好苦着脸去厨房盛了饭回来。
徐皇后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
朱棣夹了块排骨放进曌儿碗里:“吃吧,这些菜在外面可尝不到。”
大明的饮食虽已繁盛,却难比数百年后那百花齐放的年代。
朱高煌所做的菜,连宫中御厨也模仿不来。
曌儿还不熟练用筷,便用手握着筷子,将排骨扒进嘴里。
霎时,酸甜交织的浓郁肉香满溢在唇齿之间。
她满足地眯起眼——这是她吃到美味时特有的神情,像只满足的小狐狸。
朱棣不甘落后,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享受地咀嚼起来。
还是当年那个味道。
他不禁心想:宫里的御厨怎么就学不来?还总自称是多少代传下的手艺……真是无用。
徐皇后好笑地看着朱棣与曌儿争抢排骨。
都这年纪了,竟还好意思跟孙女抢食。
见上官嫣然拘谨地只吃白饭,徐皇后便夹了一筷鱼香肉丝放进她碗中,柔声道:“别光吃饭,尝尝煌儿的手艺,这可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上官嫣然微微颔首,将碗里的鱼香肉丝送入口中。
霎时,她双眼圆睁。
辣、咸、鲜、甜、酸,五味俱全,葱姜蒜香扑鼻而来。
最奇妙的是,竟能尝出淡淡的鱼鲜味。
可朱高煌做菜时,分明不曾放入鱼肉。
徐皇后端起茶碗,轻声道:“上官姑娘,煌儿不喜下人在旁,燕王府内外事务,恐怕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上官嫣然连忙放下筷子,端正坐好。
“皇后娘娘言重了,能在燕王府生活,已是莫大的福分,比起花月楼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
她虽曾是花月楼的头牌,却难免要应付些难缠的客人。
那样的生活,她并不喜欢。
如今在燕王府虽辛苦些,却不必勉强自己做不愿做的事。
徐皇后含笑点头:“好,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进宫告知我。”
另一头,曌儿刚经历洗筋伐髓,手上力道尚未掌控自如,筷子用得磕磕绊绊,一块排骨要拨弄好几次才能夹起。
朱高煌见状,转身去厨房取了把勺子给她。
果然顺手多了。
他又夹了块炒蛋放进她碗里,柔声道:“多吃些,不够爹爹再去做。”
曌儿哪还顾得上应答,整张小脸都快埋进碗里。
爹爹做的菜实在太过美味,远胜中午从外头买回来的那些。
她原以为午膳已是极致,谁知爹爹的手艺更是登峰造极。
别看年纪小,她吃得可一点不慢。
朱棣也不甘示弱,埋头吃得飞快。
当碗里只剩最后一块排骨时,曌儿与朱棣的目光同时锁定了它。
可曌儿用勺子终究不及朱棣筷子灵巧。
朱棣抢先夹起排骨,正要入口,却瞥见曌儿委屈巴巴的眼神。
心头一软,他忍着不舍,将排骨轻轻放进她碗中。
“给曌儿吃吧,爷爷已经饱了。”
曌儿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将这来之不易的排骨送进嘴里,细细品味。
朱高煌接过她的碗,盛了碗热汤放在她面前。
“吃完喝点汤,顺一顺。”
曌儿乖巧地点点头,捧起汤碗。
朱棣将碗中的汤一口气喝完。
他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嗝~”
引得朱棣开怀大笑。
曌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朱高煌轻轻一笑,用衣袖为小花拭去唇边的油渍。
仅仅是望着曌儿,他心中便泛起难言的愉悦。
朱棣与徐皇后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目光中读出了惊讶。
朱高煌其实有个颇为严重的习惯——
那便是洁癖。
他常年身着白衣,容不得半点污渍。
身上稍有不洁,便会浑身不适。
而今朱高煌竟用自己的袖子为曌儿擦嘴。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宴席过后,朱棣与徐皇后准备起驾回宫。
朱棣朝曌儿挥手作别。
“爷爷先回去了,明日记得来宫里玩。”
曌儿乖巧点头。
小鼻涕唤来轿夫。
朱棣与徐皇后登上轿辇。
随着小鼻涕一声“起轿”
,太监们抬着轿子朝皇宫行去。
刚走出不远,朱棣便命轿夫停驾。
他对徐皇后说道:
“你先回宫,我去老大府上一趟。”
徐皇后心领神会,颔首应允。
此时的东宫内,杨士奇正立于朱瞻基寝殿。
早朝方散,众人便得知皇上废黜太孙的消息。
太子府属官们惶惶不安,推举他前来问个明白。
朱瞻基虽得朱棣承诺,但高烧未退,仍虚弱地半卧榻上。
杨士奇按住欲起身的朱瞻基。
“太孙身体要紧,不必多礼。”
朱瞻基苦笑:“杨大人,我已不是太孙了。”
杨士奇转向太子朱高炽。
“太子殿下,皇上为何突然废黜太孙?”
满朝文武皆见证过朱棣对朱瞻基的宠爱。
自幼带在身边悉心栽培,更请来黑衣宰相姚广孝为师。
这份荣耀在永乐一朝堪称独一无二。
别说汉王和赵王的子孙,就连朱瞻基的其他几位亲兄弟也完全无法企及。
朱高炽轻轻拍了拍朱瞻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