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之到北京的第三天,沈梦瑶收到了第一封信。
“亲爱的梦瑶:
北京比想象中热闹,到处都在建设。我住在东四胡同的招待所,同屋的是位山西来的版画家,人很风趣。
会议昨天开幕了,周总理亲自到场讲话。他谈到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我深有感触。晚上我修改了提案,加入了如何在工人文化宫开展美术培训的内容。
今天路过王府井,看到一家儿童书店,里面有很多苏联翻译过来的育儿书籍。我买了几本,随信寄回。你慢慢看,别累着眼睛。
想你,想家。每晚睡前我都会看看你给的平安符。
远之 1950.3.10”
随信附着一张速写,画的是北京胡同里几个踢毽子的孩子,生动有趣。沈梦瑶将信仔细收好,放在床头的小木匣里。那里已经有三封来自北京的信了。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
“亲爱的远之: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爸特别喜欢那张胡同速写,说要挂在书房里。书我已经翻了一遍,内容很好,明天就带到医院给同事们传阅。
最近肚子明显大了,小家伙动得越来越有力。昨天王医生来做检查,说一切正常,还教了我几个有助于顺产的动作。
上海这几天春雨绵绵,花园里的茉莉开得正好。我采了一些放在你画室里,保持空气清新。你未完成的那幅画,我每天都会去看看,仿佛能看见你作画时的样子。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爸让我提醒你按时吃饭,别只顾着开会忘了身体。
想你,盼归。
梦瑶 1950.3.12”
写完后,沈梦瑶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这是上个月顾远之在家门口为她拍的,照片上的她站在盛开的茉莉花前,手抚腹部,笑容恬静。她将照片小心地放入信封,又摘下一朵新鲜的茉莉花夹在信纸中。
一转眼到了三月十五日清晨,沈梦瑶在去医院上班的路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她扶着路边的梧桐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同志,您怎么了?”一位路过的大婶连忙上前搀扶。
沈梦瑶强撑着摇摇头:“没...没事,可能是走得太急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大婶见状,立刻高声呼救。几个路人围上来,有人推来了板车,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沈梦瑶送往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检查后脸色凝重:“胎盘早剥,必须立即手术!”
“可是...才七个月...”沈梦瑶虚弱地说。
“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得马上通知家属!”
当沈世昌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已经亮起。老人站在走廊上,双手紧握着手杖,指节发白。他想起了妻子当年生梦瑶时难产去世的情景,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沈先生,您别着急,王医生是我们医院最好的产科大夫。”一位护士安慰道。
沈世昌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快,给我女婿发电报!他在北京开会,地址在...在我上衣口袋里...”
四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王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带着疲惫的笑意:“母女平安。”
沈世昌如释重负,差点跪倒在地:“谢天谢地...孩子呢?”
“早产儿,只有四斤二两,得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王医生顿了顿,“沈护士出血较多,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能探视。”
病房里,沈梦瑶在麻醉的作用下昏睡着。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散在枕上,像一抹褪了色的水墨。床头柜上,放着刚从北京加急送来的电报:“已乘最快列车返沪,坚持住,等我。远之。”
两天后,当顾远之冲进医院时,已是凌晨时分。他的西装皱巴巴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平安符。
“爸!梦瑶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沈世昌从长椅上站起来,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别急,已经脱离危险了。刚才护士说,你可以去看看她,但要安静。”
顾远之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晨光中,沈梦瑶静静地躺着,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妻子的手,那手冰凉得让他心碎。
似乎是感应到了丈夫的到来,沈梦瑶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嘴唇干裂,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对不起...没等到你回来...”
顾远之的眼泪终于决堤:“傻瓜,说什么对不起...你吓死我了...”
“看看...我们的女儿...”沈梦瑶虚弱地指向病房角落的保温箱。
顾远之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小的透明箱子。里面躺着一个红彤彤的婴儿,小得不可思议,身上连着几根管子。但当她微微睁开眼睛时,顾远之分明看到了妻子那双明亮的眸子。
“她真美...”他哽咽着说,“像你。”
“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阳阳...”沈梦瑶轻声说,“纪念我们...在斜阳下的相遇...”
顾远之将脸埋在妻子手心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这一刻,他感受到了生命最原始的震撼与喜悦。
一个月后,沈家花园里洋溢着欢声笑语。阳阳终于从医院回家了,虽然还是比一般新生儿瘦小,但在父母和外祖父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强壮起来。
顾远之推掉了所有外出活动,专心在家陪伴妻女。他学会了换尿布、冲奶粉,甚至能分辨出女儿不同哭声代表的不同需求。每天黄昏,他都会抱着阳阳在花园里散步,轻声给她讲爸爸妈妈的故事。
这天下午,沈梦瑶在整理衣物时,发现丈夫的西装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手。她掏出来一看,是那块绣着茉莉花的平安符,上面还沾染着些许血迹。
“这是...”她疑惑地看向正在画画的丈夫。
顾远之放下画笔,走过来接过丝绢:“那天在医院,我太害怕了...不小心咬破了嘴唇...”
沈梦瑶眼眶一热,将丝绢贴在胸口:“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了。”
顾远之揽住妻子的肩膀,看向摇篮中熟睡的女儿,又望了望花园里正在修剪茉莉的岳父,心中满溢着幸福。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顾远之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回画室,拿出那幅终于完成的油画。画中,晨光中的沈梦瑶侧影温柔,而她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这才是我心中...家应有的模样。”他在画布角落签上名字和日期,轻声说道。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穿过茉莉花丛,在画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在为这幅作品盖上自然的印章。远处,黄浦江上传来悠长的汽笛声,新的一天即将结束,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