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那日,阳谷县的雨丝细如愁绪,将整条长街织成一片朦胧的灰白。潘金莲身着缟素,怀抱不满周岁的婴孩,脚步虚浮地走在灵柩前。纸钱如雪片般飘落,沾在她发间,仿佛未化的寒霜。街边看热闹的闲汉们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瞧那狐媚子,倒装得贞烈,怕是夜里偷人时才这般惺惺作态。”
武松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从长街尽头走来,腰间朴刀在雨中泛着冷冽的青光。人群如潮水般退开,连哭丧的唢呐声都戛然而止,仿佛被这股肃杀之气生生掐断。
“嫂嫂。”这声称呼像淬了冰的刀刃,潘金莲怀中的孩子突然啼哭起来,声音尖锐,划破死寂的空气。她将襁褓交给身后的郓哥,转身时孝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腰间系着的染血鸳鸯饼——那是武大郎临终前紧攥在手中的遗物,饼上血迹已干,却仍透着暗红的狰狞。灵堂的白烛被刀风劈成两半,烛火摇曳,映出武松铁青的脸。他的刀尖抵在潘金莲咽喉处,却见她不退反进,雪肤立刻沁出朱砂似的血珠,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像一道蜿蜒的泪痕。
“叔叔要杀便杀。”她仰起脖颈,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求叔叔容我几年,等十八年后,孩子长大成人,让我亲手了结这肮脏身子。”
门外突然传来“扑通”跪地声。郓哥抱着孩子磕头如捣蒜,额头很快渗出血丝:“都头明鉴!武大叔是被西门庆那淫棍下毒害死的!他……他临死前还攥着这鸳鸯饼,说‘告诉二郎,莫要错怪了金莲嫂嫂’!”
武松的手一抖,刀尖在潘金莲颈间划出一道血线。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郓哥:“你可敢对天发誓?”
“我郓哥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郓哥抱紧孩子,声音带着哭腔,将西门庆如何觊觎潘金莲美貌,潘金莲抵死不从,西门庆便买通官府,诬陷武大郎拖欠官银,害死于牢中的事情都说了。
“金莲嫂嫂为救大郎哥哥,给那西门庆跪了一天一夜,她是不得已啊!”
武松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暴戾之气从他体内爆发而出。他猛地收刀,转身如黑旋风般冲出门去,只留下地砖上深深两道脚印,仿佛被巨兽踩过。
狮子楼的鲜血溅上纱窗时,潘金莲正在灵前叠元宝。她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突然将手中锡纸捏成莲花状,花心点着朱砂——恰似当年绣给武大郎的并蒂莲纹样。那朱砂红得刺眼,像一滴未干的血。
武松到底是杀了西门庆那淫棍。
他提着血淋淋的朴刀回来时,灵堂已空,只有潘金莲跪在武大郎的牌位前,背影单薄如纸。她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你杀了他?”她问。
“杀了。”武松的声音像从冰窖里传出来的,“但我还杀得不够。”
发配那日,潘金莲抱着孩子站在送行队伍最前头。她将棉衣递给武松时,露出腕间新刺的“节”字——是用绣花针蘸着墨,一针一针戳出来的,血珠渗出,在雪白的棉衣上晕开一朵朵红梅。
“改嫁吧。”武松看着远处青山,声音比脚镣还冷,“你还年轻,不必为我武家守节。”
却听“嗤啦”一声,潘金莲突然扯下遮面白布,露出那道自毁容貌的疤痕——从眉骨斜贯至嘴角,像把玉壶硬生生劈开,狰狞可怖。众人惊呼,她却笑得凄然:“如今我这副模样,还有谁敢娶?”她将孩子的小手按在武松刀鞘上,声音轻柔却坚定:“记住,你二叔是打虎的英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然后,她盈盈下拜,额头几乎贴在地上:“我潘金莲这一辈子生是武家的人,死是武家的鬼,叔叔放心,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养大这个孩子,绝不会丢你们武家的人!”
武松跟着下拜,声音哽咽:“武松……拜别嫂嫂!”
多年后,梁山泊的杏黄旗下。
武松收到郓哥捎来的家书,信笺里夹着朵风干的炊饼花——正是当年鸳鸯饼的模样,只是已枯黄卷曲,像一片褪色的记忆。信上说孩子已会耍五路棍法,最爱听景阳冈的故事,每次听到打虎处,便挥舞小木棍,嚷着要当“小武松”。
而在阳谷县的老槐树下,潘金莲正给少年整理行装。少年已长成半大小子,眉眼间依稀可见武松的刚毅。
“娘,他们都骂二叔是草寇。”少年愤愤不平,拳头攥得紧紧的。
潘金莲将新纳的千层底布鞋塞进包袱,夕阳照在她残损的侧脸上,那道疤痕被镀上一层金边,竟显出几分神圣来。她轻轻抚摸少年的头,声音温和却坚定:“记住,你二叔的刀……从来只杀该杀的人。他杀的是恶人,是欺男霸女的贼子,是祸害乡里的淫棍。这样的人,该杀。”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娘,我们为什么不去梁山找二叔?”
潘金莲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又带着几分骄傲:“因为你二叔是英雄,英雄有英雄的路要走。而我们……要守好这个家,等他回来。”
炊饼铺的炊烟依旧袅袅,混着远处校场操练的喊杀声。潘金莲望着梁山方向,恍惚又看见那个暮春黄昏——玄衣都头推门而入时,带进了一整个江湖的风。那风里,有血腥气,有英雄气,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像炊饼的热气,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