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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透,薄雪覆盖的破院如同坟茔。

我藏身墙后阴影,看着杜甫小心翼翼展开誊抄的《雕赋》帛书。

他枯瘦的手指冻得通红,却像捧着传国玉玺般虔诚抚平每一道卷痕。

“这哪里是献赋,分明是赴一场明知结果的羞辱。”系统地图上,杨府别院的位置闪烁着不祥微光。

杜甫换上最好的补丁旧袍,用刺骨冷水仔细洗净手脸。

出门前,他回望了一眼破屋——里面躺着病弱的妻子。

左臂琉璃化的刺痛猛然加剧,视网膜边缘,血红的梵文“60”一闪而逝。

“来了…”我无声低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短匕冰冷的鳞纹。

天,是铅灰色的,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扒拉出来、吸饱了人间烟灰的脏铁,沉沉地压在这片破败小院的上空。雪停了,又没完全停。昨夜那场薄雪,吝啬地盖了一层惨白的尸布,此刻正被一种渗透骨髓的寒气,一点一点地蚀出细密的孔洞。屋檐下挂着半尺长的冰棱,尖端凝聚着浑浊的水珠,要滴不滴,像悬着一把把钝刀子。空气里凝着冰针,吸一口,肺管子都冻得生疼。

我把自己嵌在院墙外一处残破的墙豁口阴影里,如同石缝里一截生了锈的断矛。粗粝的土墙砖石隔着薄薄一层粗麻布,将彻夜的寒气源源不断输进我后背,骨头缝里都渗着冰碴子。呼吸压得极低,吐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刚成形,就被寒风撕得粉碎。右眼视网膜深处,那幅简陋的系统地图,泛着病恹恹的幽蓝微光。代表这个小院的坐标点,此刻黯淡得像一粒将熄的残烛。

小院里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吱呀”一声裂帛般的呻吟,在死寂的清晨里扎得人耳膜生疼。

杜甫出来了。

比这长安城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更早。

他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霜雪压弯了脊梁的老竹,小心翼翼地掩好身后的破门,似乎生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的——或是半死不活的——什么。他动作很轻,轻得带着一种卑微的恐惧,仿佛那破门后藏着易碎的琉璃盏。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出了毛边的粗布包裹着。那包裹不大,却被他用枯瘦如柴的胳膊死死搂在胸前,仿佛抱着的是他仅存于世的一捧骨灰。

院中雪地被踩出杂乱的脚印。他走到院子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那里相对干净些,没有积雪。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庄重地,将那布包放在冰冷的泥地上。

解开布包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的虔诚。

布散开,露出一卷帛书。

我的心,在胸腔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是那卷《雕赋》。

他枯瘦的手指冻得通红发紫,像几截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老树枝。指关节僵硬地弯曲着,上面裂开了好几道深红的血口子,边缘泛着惨白的皮肉。就是这样的手指,此刻却无比轻柔地,近乎爱抚地,捻住帛书卷轴的一端。

然后,他屏住了呼吸。

左手极其稳定地压住帛书卷首,右手捏着卷轴,以一种近乎凝滞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将那洁白的、带着墨香的帛书,在冰冷的地面上,徐徐展开。

那帛书是上好的素绢,在这破败的院落里,白得有些刺眼。墨迹是杜甫自己誊抄的,一笔一划,铁画银钩,力透绢背。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心血熔铸而成,厚重、嶙峋,带着一股不屈的筋骨。

寒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几片枯叶,不安地拍打着槐树干。杜甫的身体几乎整个伏了下去,宽大破旧的袍子下摆扫在沾满泥污的雪地上。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死死盯住正在摊开的帛书,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他的手指在绢面上极其轻微地移动,不是抚摸文字,而是极其小心地抚平着绢帛上每一处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左边袖子滑落了一小截,露出半截冻疮溃烂、流着黄水的小臂。他却浑然未觉。

那动作,像是在侍奉一件传国重器,又像是在收敛至亲最后的遗容。卑微到了尘埃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孤注一掷。

献赋。

这两个字在我喉头滚过,带着铁锈和血腥味。我舌尖尝到一丝冰冷的苦涩。

这哪里是献赋?

这分明是捧着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心气,去喂那朱门大户门前看门的獒犬。是把自己一身嶙峋的硬骨,送到刀砧板上,任人敲骨吸髓,还要挤出一丝讨好的笑。

愚蠢?悲壮?我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脏腑里左冲右突,烧得喉咙干痛。右眼视网膜的地图上,代表杨国忠别院方位的那一点坐标,突兀地闪烁起来!不再是幽蓝,而是泛着一层油腻腻、令人作呕的昏黄微光,如同腐肉上渗出的油脂,又像毒蛇窥伺时冰冷的竖瞳。

那微光一闪即逝,却在我眼底刻下了一道灼热的烙印。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杜甫终于将那卷《雕赋》完全摊开,又无比郑重地卷好,用那块粗布重新包裹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然后,他直起身,掸了掸沾在袍子上的雪沫和尘土——尽管那袍子本身早已看不出底色,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粝得像爬满了蜈蚣。

他走回那间四壁透风的破屋。

片刻后,他又出来了。

这次,他换了一身“行头”。依旧是那件最体面的旧袍,青色早已褪成了灰白,肘部、肩头、下摆,缀满了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补丁。他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盆,走到院子里仅存的一口破水缸旁。那水缸结着厚厚的冰,他费力地敲开一角,舀出半盆混着冰碴的水。

水,冷得刺骨。光是看着那水面漂浮的细小冰晶,就能让人指尖发麻。

杜甫把那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帛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他弯下腰,将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的手,猛地浸入了冰冷刺骨的冰水里!

“嘶——”

一声极其压抑、几乎听不见的吸气声,从他牙缝里挤出来。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浑浊的冰水漫过他手背上深红的裂口,那滋味,恐怕比刀割更甚。他咬着牙,下颌骨绷得死紧,腮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他像是感觉不到那彻骨的寒意,又或者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冰冷,来对抗内心某种更深的恐惧或卑微。

他极其认真地搓洗着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枯瘦的手指在冰水里反复揉搓、挤压,冻得由红转紫,再由紫泛出濒死的青白。

洗罢手,他又掬起冰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下,流进同样布满冻疮的脖颈。他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因极致的冰冷而痛苦地扭曲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洗完了。他直起身,水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破烂的衣领往下滴。他扯起同样破旧的衣襟内衬,仔仔细细地擦干脸和手。动作缓慢,一丝不苟。

“盛装赴难……” 这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无声地炸开,带着无边的讽刺和悲凉。这身乞丐看了都要皱眉的百衲衣,就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尊严了?这冰水里洗出的苍白和战栗,就是他对权贵门第最卑微的献礼?

他弯腰,再次拾起那卷粗布包裹的帛书,依旧紧紧贴在胸前。然后,他转过身,准备走向那扇破院门。

就在他迈步的刹那,他的动作顿住了。

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侧过身,枯槁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同样破烂的院墙,落向身后那间死寂的破屋。

目光像是有重量。

那间破屋,歪歪斜斜,在薄雪和寒风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里面,躺着他那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妻子。我不知道他此刻看到了什么,是妻子蜡黄的脸?是空荡荡的药罐?还是那床永远捂不热的破絮?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里面有担忧,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像沉甸甸的铅块坠在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望?也许是对这次献赋能换来一点救命钱的幻想?但更多的,是认命般的麻木,一种看透了结局的灰败。那灰败底下,又似乎压着一点不肯完全熄灭的、属于男人的责任,像埋在灰烬下的最后一点火星,烫得他浑身僵硬。

他看得太久,久到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他脸上,他才猛地一颤,回过神来。

“他知道风险……”我喉咙里堵着冰冷的石块,“但还是要去。为了那一线生机?为了里面那个等死的妇人?为了他自己这身注定要碎在这乱世里的傲骨?操他妈的这世道!”

就在我心中无声咆哮的瞬间——

嗡!

一股熟悉的、如同冰针攒刺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我的左小臂深处猛地炸开!那感觉如此清晰,仿佛有几根无形的冰锥,正狠狠地凿进我臂骨和筋络的连接处,搅动、穿刺!

“呃!”我牙关一紧,闷哼声几乎要冲破喉咙。身体应激般地绷紧,撞在背后冰冷的土墙上。

右眼视网膜的边缘,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濒死者的血滴,骤然亮起!扭曲、怪异的梵文符号——“60”——一闪即逝!快得像幻觉,但那灼热的印记和左臂尖锐的痛楚,却真实得不容置疑。

业(Karma)!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仿佛直接在颅骨内响起,带着某种亘古不变的审判意味。这业力,是冲我此刻翻腾的杀意?还是预示着他此行注定的劫数?亦或,仅仅是这操蛋的世道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业火熔炉?

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梵文消失,只留下左臂深处隐隐的、持续的钝痛,如同余烬未熄。它提醒着我的处境,提醒着这具身体正在付出的代价,提醒着我与这世界、与杜甫、与那冰冷系统的诡异联结。

杜甫已经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表情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他转过身,不再回头,一步一步,踏着薄雪覆盖的、冻得坚硬的土地,走向院门。脚步有些虚浮,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绷紧的弦上。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气管。身体从僵硬的阴影里无声地滑出,像一道贴着墙根游移的影子,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缀在了他身后。

长安城尚未完全苏醒。坊门紧闭,长街空寂。天光在厚重的铅云缝隙里挣扎,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灰白。脚下的积雪被踩实,发出单调、压抑的“咯吱……咯吱……”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我的感官在这一刻被强行拔升到极致。

听觉过滤着风。寒风在坊墙和屋脊间呜咽穿梭,如同鬼哭。远处,隐约传来承天门开启的沉重号角和守城兵卒换岗时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更远的地方,似乎有东市开市的微弱喧嚣,夹杂着驼铃声和模糊的叫卖。但这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耳廓微微转动,捕捉着近处一切可疑的声源——墙角积雪滑落的簌簌声?某扇紧闭窗扉后压抑的呼吸?甚至是弩机弓弦被缓缓拉开的、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嘣”?

没有。至少此刻没有。

视线如同最精密的鹰隼。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前方巷口拐角处堆积如山的、被积雪半掩的垃圾堆;路边一座破败土地庙黑洞洞的门廊;一截伸出坊墙的、光秃秃的枯树枝杈。影子在稀薄的晨光下被拉扯得扭曲变形,每一个晃动都足以让瞳孔瞬间收缩。

左边小臂深处,琉璃化区域的钝痛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完全消退,此刻又隐隐泛起一阵细密的、如同被无数冰针刺探的麻痒感。这该死的代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非人状态,提醒着每一次动用力量、甚至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的后果。它像一道冰冷的水银,沿着我的手臂缓慢流淌,侵蚀着真实血肉的触感。

杜甫在前面沉默地走着。他的背影在空旷的长街上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绝。那件打满补丁的旧袍裹着他嶙峋的身躯,被寒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硌人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花白的鬓角在冷风里颤抖。怀里,那卷帛书如同烙铁般烫着他的心口。

“咯吱……咯吱……” 单调的踏雪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节奏。每一步,都像是走向刑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随着我们前行,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渗入肺腑。

转过最后一个熟悉的街角。

视野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更深的阴冷攥紧。

到了。

杨国忠的别院,像一头蛰伏在灰白天光下的、披着锦绣的巨兽,盘踞在前方。

朱漆大门紧闭,厚重得仿佛能隔绝两个世界。门环是狰狞的兽首,冰冷的黄铜在暗淡的光线下泛着幽光。门前的石阶宽阔而冰冷,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黑如铁的条石。两只巨大的石狮子踞守两侧,雕刻得凶神恶煞,眼珠圆瞪,獠牙外露,仿佛随时要扑下来噬人,冰冷的目光漠然俯视着门前这片空旷之地。

高墙。深院。

墙头上覆盖着厚实的琉璃瓦,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死寂的光泽。院墙太高了,高得仿佛要刺破铅云,将里面的一切都隔绝在凡尘之外。看不到里面的亭台楼阁,听不到丝毫人声笑语。只有一片死寂的、拒人千里的威严和冰冷。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那呜咽的寒风,吹到这片朱门高墙之前,都诡异地减弱了,变得小心翼翼,贴着墙根无声地溜走。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压力,如同粘稠的胶水,沉甸甸地灌满了这片空间。

杜甫在离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还有数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站住了。

像一根被骤然钉在原地的枯木。

他站在那里,面对着那两扇冰冷的巨门,面对着那两只狰狞的石兽。瘦小的身影在高墙巨门的阴影里,渺小得像一粒随时会被碾碎的尘埃。

我看到他的肩背猛地绷紧了一下。随即,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冰冷的空气被他贪婪地吸入,胸膛微微鼓起,试图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

他抬起手,用那只被冰水浸得青紫、布满裂口的手,开始整理身上那件早已无法更整齐的补丁旧袍。动作有些僵硬,手指冻得不太灵活。他拉了拉衣襟,试图抚平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又捋了捋两鬓散乱的花白头发,将它们别到耳后。

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是在执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整理完衣冠,他似乎又觉得不够。他弯下腰,极其仔细地掸了掸裤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跺了跺脚,仿佛要把靴底沾染的、属于外面那个破败世界的污秽彻底抖落。

“来了…”

无声的低语在我唇齿间滚动,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温度。藏在袖中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腰间短匕冰冷的柄部。那上面细密的鳞状纹路,早已被我的体温和无数次生死搏杀磨得光滑圆润,此刻却像一块千年寒冰,汲取着我掌心的每一丝热气。

身体里的每一根弦都已绷紧到了极致。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无声地奔涌、咆哮,冲击着四肢百骸,将五感推向一个超越极限的锐度。心跳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擂动,每一次搏击都清晰可闻,如同战鼓在逼仄的胸腔内敲响。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骨深处轰鸣。肌肉纤维如同拧紧的钢丝,蓄积着爆炸性的力量。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里每一粒冰冷尘埃的拂过,能捕捉到远处积雪从枯枝上滑落的微妙震颤。

右眼视网膜深处,那幅系统地图的幽蓝光芒,此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骤然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整个视野角落,只剩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浓稠的深灰。更诡异的是,那片灰暗的边缘,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如同蛆虫般的灰色噪点,在无声地蠕动、堆积,层层叠叠,如同活物,不断侵蚀着地图残存的边界。

不祥。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这片朱门前的空地。连风声都消失了。只有杜甫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颤音的呼吸声。他挺直了那佝偻的脊背,试图在这无形的巨大压力下,挺起最后一点属于“人”的尊严。那单薄的身影在高墙的阴影里,显得那么悲怆,那么孤勇,那么……绝望。

他抬起脚,迈出了走向那扇紧闭巨门的第一步。

“咯吱。”

靴底踩在冻得铁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刺耳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惊雷炸响。

(第13章:献赋之盼·短暂微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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