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路程,于御剑而言不过转瞬。远远望见平遥城那青灰色的巍峨城墙轮廓,以及城门外如蚁群般往来的人流,洛灿便按落剑光,在城外数里一处僻静林边驻足。他将飞剑收起,整了整衣衫,对身旁的阿羽道:“步行入城。”
阿羽默默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眼前这座大城的喧嚣气息,比先前路过的茶摊更甚,让他既感陌生又有些惶然。
平遥城不愧为郡治之所,城墙高耸,门楼巍峨,其上旌旗招展。城门处有身着皮甲、手持长矛的兵丁值守,虽只是凡俗武夫,却也队列整齐,目光锐利。
进出城的人流络绎不绝,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挑着担子的农夫、骑着毛驴的士子、带着仆从的商贾……形形色色,构成一幅鲜活的人间画卷。
洛灿气息内敛,步履从容,虽衣着朴素,又缺一臂,但那份历经生死磨砺出的沉静气度,还是让守门兵丁不敢怠慢,略一打量便躬身放行。
阿羽紧紧跟在洛灿身后,小脑袋低垂,不敢四处张望。他那身破旧不堪、沾满污渍的衣衫,在相对整洁的入城人流中显得格外扎眼,引得几个路人投来或好奇或嫌恶的目光。
银璃早已乖巧地藏入洛灿袖中,只留下一双灵动的眼睛透过缝隙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踏入城门,喧嚣声浪扑面而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旌旗迎风招展。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市井喧哗。
阿羽何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连先前的紧张都忘了些许。他看到卖糖人的老翁巧手捏出栩栩如生的飞鸟走兽,看到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排队等候的食客,看到绸缎庄里悬挂的流光溢彩的布匹……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阴暗的矿洞、危机四伏的山林、以及终日惶恐的西坊生活截然不同。
“洛大哥,那是什么?”他忍不住指着路边一个卖风车的小摊,五颜六色的风车在秋风中呼呼转动,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风车,孩童玩物。”洛灿随口答道,目光却在扫视着街道两旁的招牌,寻找着合适的落脚处。他能感觉到身后小家伙那压抑着的、对新事物的好奇,便又淡淡道:“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大多为衣食奔波,或追逐功名利禄。这些器物,这些市井喧嚣,便是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道。”
阿羽似懂非懂,看着周围为了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又看了看身前洛灿那仿佛与这尘世喧嚣格格不入的背影,小声问道:“那……修仙者呢?”
“修仙者求的是长生,是超脱。或许还有...”洛灿脚步微顿,停在一家悬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门前,“但并非要绝情绝性。体会凡尘百态,有时也是对心境的磨砺。”他看了眼阿羽身上破旧的衣衫,“先住下,你也该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裳。”
阿羽身体微微一僵,低下头去,小手攥得更紧,却没有答话。
洛灿只当他是怕生,也未多想,举步迈进客栈。
“客官可是要住店?”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目光在洛灿和阿羽身上一转,脸上笑容不减,“本店有上房、普通房,价格公道。”
“一间上房,备好热水。”洛灿取出一锭约莫二两的银子放在柜上。
小二眼睛一亮,连忙收起银子,笑容更盛:“好嘞!天字三号房,清净雅致,客官这边请!”说着便上前引路。
房间颇为宽敞,桌椅床铺一应俱全,窗明几净。不多时,伙计便送来了两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
洛灿对站在房间中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阿羽道:“你去里间洗漱,换洗衣物我让伙计去置办。”
阿羽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惊慌,连连摇头向后退去:“不……不用了,洛大哥,我……我这样挺好……”
洛灿眉头微蹙,察觉到他反应异常,那眼神深处竟似藏着某种恐惧。
“为何?”洛灿声音放缓,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此地安全,无人会打扰你。”
阿羽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低下头,小手死死捏着破旧的衣角,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
洛灿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催促。房间里只剩下洗澡水散发的腾腾热气,以及阿羽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阿羽才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以前……在坊市……有个坏人……他想欺负我……爷爷打跑了他……后来……我就不敢……不敢干净了……脏一点……安全些……”
他说得含糊,但洛灿结合他那惊恐的神色,已然明白了大半。修仙界底层弱肉强食,龌龊之事屡见不鲜。原来这小家伙一直以这般模样示人,竟是为了自我保护。
看着阿羽那惊弓之鸟的模样,洛灿心中那点因计划被打断而产生的烦躁也消散了。他语气平和道:“此地非是西坊,有我在此,无人能欺负你。”
阿羽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洛灿沉静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怜悯,没有鄙夷,只有一片令人安心的平静。他犹豫了许久,久到洗澡水都快凉了,才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洛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他吩咐伙计去购置几套合身的男童衣物,自己则站在走廊窗边,望着楼下熙攘的街道,目光悠远。没想到这小家伙身上,还藏着这般遭遇。难怪性子如此沉默敏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房门才被轻轻拉开一条缝。
洛灿转过身,只见一个穿着崭新青色棉布衣衫的小童站在门后,低着头,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洛灿,又迅速低下头,耳根微微泛红,声如蚊蚋,“洛…洛大哥…”
洛灿不由得微微一怔。
湿漉漉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只是此刻盛满了不安与羞怯,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轻轻颤动。
虽然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男童青衫,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份灵秀之气,反而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
这…这分明是个小姑娘!
洛灿纵然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愕然。他一路同行,竟一直将其当作男童。
阿羽被洛灿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小脸涨得通红,双手紧张地绞着过长的衣袖,脑袋几乎要埋到胸口里去,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洛…洛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洛灿很快收敛了讶色,恢复了平静,只是心中念头转动,已然明白了些许关窍。他想起阿羽之前说的“被欺负”,以及她始终不肯洗漱的执拗,原来根结在此。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在底层散修聚集之地,用污秽作为保护色,是何等的无奈与心酸。想到那个竟对如此幼童起歹念的散修,洛灿眼中寒意一闪而逝。
“无妨。”洛灿的声音放缓了些,“是我疏忽了。”他看着那身极不合身的男装,对阿羽道,“你在此稍等。”
他起身走出房间,片刻后返回,手里拿着一套鹅黄色、料子柔软的女童裙衫,递给阿羽,“去换上这个吧。”
阿羽看着那套明显是女孩穿的漂亮衣服,眼圈微微一红,接过衣服,飞快地跑回屏风后。
当她再次走出来时,虽仍有些瘦弱,但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乌黑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精致小脸。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刚刚经历过风雨、终于得以舒展枝叶的小花,虽然稚嫩,却已能窥见未来的灵秀模样。
洛灿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阿羽,心中最后一丝微妙感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怜惜,也有责任。
“以后,便这样吧。”他淡淡说道,“有我在,无人再能欺你。”
阿羽抬起头,看着洛灿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双眼,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松弛了下来,眼中水光氤氲,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平遥城的青瓦白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