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恶臭,如同拥有粘稠生命的实体,无视他屏住的呼吸,蛮横地钻进鼻腔,渗入毛孔,带着腐朽、绝望和某种冰冷的非人气息。
江岳,这位来自后世、自诩洞悉那段至暗历史的穿越者,瞬间如坠万丈冰窟!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冻结凝固!
眼前的地狱景象,让任何已知的文字描述都显得苍白!
几间低矮、歪斜的窝棚,与其说是容身之所,不如说是丢弃残骸的牲口圈。
棚顶的茅草稀疏如秃疮,根本无法遮蔽塞外的酷寒与风雪。
地面是冰冷的、永远湿滑的泥泞,混杂着漆黑的煤渣和……难以名状的污秽物。
在昏沉的光线下,影影绰绰地蜷缩着一堆堆……勉强能辨识出的人形轮廓。
“骨瘦如柴”?
不,这词太轻飘了。
那是皮囊紧裹着嶙峋的骨架,根根肋骨狰狞地刺破灰败或蜡黄的皮肤,上面布满溃烂的疮疡、流脓的冻疮和厚厚的污垢。
许多人几乎赤身裸体,仅用破麻袋片或腐烂的草席勉强遮羞。
头发板结成肮脏的硬块,爬满了虱卵和煤灰。
最刺痛江岳灵魂的,是他们的眼睛。
空洞。
死寂。
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永不消散的阴翳,彻底熄灭了生命的光泽。
只剩下对无边痛苦的麻木承受,以及对死亡终焉的……漠然等待。
几个还能微微动弹的躯体,也只是在本能地、极其艰难地蠕动着,发出比蚊蚋更微弱的呻吟。
角落里,一具蜷缩的尸体静静躺着,无人问津。
这就是那块虚伪的“医疗所”牌子背后,被“筛选”出来的“丧失劳动能力者”?
这哪里是筛选?
这是系统化、流水线般通往焚尸炉的前站!
是工业化屠宰场的候宰区!
江岳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窒息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又被他用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了回去!
脑海中,南京城的尸山血海与731部队冰冷的解剖台画面疯狂闪现、重叠,最终与眼前这活生生的炼狱融为一体!
一种超越时空维度的、对人类所能制造之深渊般邪恶的终极认知,让他如坠冰渊,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他想怒吼!
想用最恶毒的诅咒撕碎这地狱的缔造者!
想对着这些饱受摧残的同胞嘶喊,
“解放了!
我们来了!
噩梦结束了!”
……
但所有的语言,在此刻这具象化到令人灵魂颤栗的苦难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如此无力!
如此……虚伪!
他甚至无法鼓起勇气直视那些空洞麻木的眼眸。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原罪般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满口的钢牙崩碎!
眼中燃烧的,是足以焚毁三界的、淬炼自地狱最深处的、冰冷刺骨的仇恨之火!
就在这死寂与绝望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的窒息时刻——
“乡亲们!兄弟们!把头抬起来!睁开眼看看!看看我们是谁——?!!!”
宋支队那如同惊雷炸裂、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怒吼,悍然劈开了这片凝固的死亡阴霾!
他身后,是刚刚从矿工营区解救出来的、黑压压的数千矿工!
看到“隔离所”内的景象,这位爬过雪山草地、见惯尸山血海的老红军,此刻也双目赤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怆而剧烈颤抖!
但他强压着翻腾的情绪,用最直白、最粗粝、最能穿透麻木灵魂的吼声咆哮着:
“我们是八路军!是穷棒子自己的队伍!是来杀鬼子!救你们出火坑的——!!!”
他猛地一指外面被捆得如同死狗般、抖如筛糠的“白大褂”和汉奸走狗,再指向远处尚未完全平息的零星枪声:
“看清楚没?!那些骑在你们脖子上拉屎、把你们当牲口使唤的鬼子、汉奸、狗崽子!他们的报应!到了!
刚才那几个披着人皮的‘大夫’畜生!
老子亲手毙了!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用他们的狗血,祭奠死难的兄弟!
这口泉煤矿!
从今天起!
是咱们的天下了!!!”
宋支队的话语,如同投入万年死水的陨石!
在麻木的人群中激起了第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
一些矿工茫然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那死灰般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光芒在摇曳闪动,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冀。
“我知道你们苦!苦得钻心!我知道你们恨!恨得滴血!”
宋支队的声音如同战鼓,充满了原始而狂暴的鼓动力量,
“鬼子把你们当挖煤的牲口!榨干了骨髓,就扔进这活死人墓里等死!这血海深仇,刻在骨头上!我们八路军记着!这仇,一定要报!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火的钢刀,目光如电般扫过一张张枯槁绝望的脸:
“报仇!得靠我们自己攥紧的拳头!
光指望我们八路军在前面冲杀,不够!
你们能在几百米深的黑窟窿里刨食,能从阎王爷手里抢命!
就没胆子拿起枪,跟那些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畜生拼个你死我活?!!”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
数千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呆滞地望着宋支队,仿佛那激昂的话语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想不想报仇——?!!”
宋支队的吼声几乎撕裂声带!
“想不想让那些害死你们爹娘、兄弟、孩子的畜生!血——债——血——偿——?!!”
“想不想挺直了腰杆做人!再也不用受这十八层地狱的牛马罪——?!!”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矿工们被苦难磨砺得如同顽石的心上!
“想……想报仇啊……”
一个微弱、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幼兽的哀鸣,从一个黑暗的角落响起。
“想活……想活命啊……”
另一个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紧跟着喊道,带着求生的本能。
“杀了狗日的!杀光他们——!!!”
一个稍微强壮些的汉子,挣扎着站起,眼中喷出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复仇烈焰!
星星之火!
瞬间燎原!
麻木的瞳孔被点燃!
微弱的回应迅速汇聚、膨胀,最终化为一片低沉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怒吼!
那是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裂缝!
“好——!!!”
宋支队趁热打铁,大手如同战旗般挥下!
“是带把的爷们儿!还能站起来的!都给老子站出来!咱们今天就成立矿工自卫队!
捡起鬼子丢下的枪!
跟着老子的队伍!
杀鬼子!
清算汉奸!
保卫咱们自己打下来的煤矿!
有仇的!
报仇!
有冤的!
伸冤!
从今往后!
咱们自己!
做这片土地的主人!!!”
立刻,几个枯槁的身影挣扎着、相互搀扶着,如同从坟墓里爬出的复仇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们的身体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那眼中燃烧的火焰,却炽烈得足以焚尽一切黑暗!
宋支队立刻对身边的分队长喝道:
“快!组织人手!热米汤!立刻!卫生员!给老子过来!先救重伤的兄弟!”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那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能否真正燎原?
这数千被折磨得几乎失去人形的灵魂,又能否真正站起来,握住那复仇的刀枪?
矿区的寒风,卷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