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贵听着,脸上那副生意人的和善笑容,渐渐渗入一丝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精明:
“得了,你们这两条‘消息’……搁在黑市上,少说值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晃。
目光如毒蛇般滑过魏和尚带来的箩筐:
“‘福记’当铺的王掌柜,老狐狸成精了!表面装老实,骨子里还是竹机关插在城里的毒刺!最爱‘收’这种来路不明、烫手又扎眼的玩意儿!”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
“下午就去!扮成生瓜蛋子,越鬼鬼祟祟越好!那枪身上的晋造标记……想法子磨掉,让他自己个儿去猜、去琢磨!剩下的‘风’……”
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我来安排人,吹进该听的耳朵眼儿里。”
说话间,他极其自然地接过魏和尚从箩筐底递出的一个小油纸包,指尖在包装上轻轻一捻,分量了然于心:
“嗯,成色够硬,够换五十斤嚼谷了。”
他将油纸包不动声色地滑进和尚的箩筐,
“正好……当个引子。”
江岳看着丁大贵这副举重若轻、条理分明的架势,咧嘴笑了,白牙在药铺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
“成!丁掌柜,你是真行家!俺们这就去‘福记’——当‘破烂’!”
江岳和魏和尚摇身一变,成了两个土里土气、眼神闪烁却又透着一股子撞了大运般兴奋的乡下后生。
他们怀揣着那两支枪身上“晋造”标记被砂石磨得斑驳难辨的六五式步枪,以及一小包散发着异样气息的磺胺粉,脚步虚浮、东张西望地“摸”进了“福记”当铺的门槛。
柜台后,王掌柜推了推鼻梁上的圆眼镜,镜片后的老眼浑浊却精光内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魏和尚把那份急于脱手烫手山芋、又怕被坑、强装镇定却难掩慌乱的劲儿,演得入木三分。
王掌柜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那两支磨损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步枪上游走。
指尖在枪栓、机匣那些刻意打磨也无法彻底消除的细微棱角和凹痕上,停留、摩挲了许久。
脸上古井无波,心底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手感,这残余的痕迹……错不了!
至于那包磺胺粉,更是无声的惊雷!
交易完成,两人攥着几块薄得可怜的银元,“垂头丧气”地走出当铺。
江岳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粘稠、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们背上,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
丁大贵的手腕,如同他炮制那些起死回生的秘方,讲究的是四两拨千斤,于无声处听惊雷。
他并未直接派人“放风”,而是精准地利用了县城初定、人心浮动、流言如同野草般疯长的土壤。
两天后。
刚刚重新开张、门庭尚显冷清的“聚仙楼”。
大堂靠窗一桌,坐着几个穿着半旧长衫、满脸风霜的小行商。
几杯劣酒下肚,嗓门便不受控制地高了起来。
其中一人,面皮泛红,酒气上头,一巴掌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声音不高不低,恰如平地起惊雷:
“嘿!哥几个!知道前些天,就在咱这‘聚仙楼’刚拾掇干净那会儿,出啥事了吗?清场!那叫一个干净!门口戳着好几个带‘硬火’的,那眼神,那站相,啧啧……不是凡品呐!兄弟我当时正好在对过谈点小买卖,瞧了个真真儿的!”
同桌人立刻被勾起了兴致:
“瞧见啥了?这么大阵仗?”
那人故作神秘地左右瞟瞟,声音压了半分,却足以让邻桌支棱的耳朵和路过的伙计听得清清楚楚:
“瞧见谁进去了?晋绥军的楚长官!楚云飞!没穿那身虎皮,可那通身的气派,烧成灰我都认得!他前脚进去,后脚又来了一拨!领头那个……浓眉豹眼,走路带风,腰里鼓鼓囊囊,一身青布长衫……后来我一咂摸,嘿!西边山里那位爷,李云龙!李司令!”
邻桌一个独酌的汉子,端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跑堂的小六子端着托盘,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那“小商贩”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仿佛亲历了那场秘会:
“楚长官做东,那排场!好酒好菜!我在对街都闻着香了!足足个把时辰!李司令他们才出来!就在这大门口!”
他挺直腰板,模仿着粗豪的架势,一拍胸脯,
“李司令嗓门那叫一个亮:‘云飞兄!这事包在兄弟身上了!咱们兄弟,没二话!’那气魄!顶天立地!”
同桌人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老天爷!楚长官和李司令……真在这儿碰头了?谈的啥?天大的事吧?”
“小商贩”露出一个“你懂的”高深表情,连连摆手:
“这咱哪敢瞎打听?军国大事!掉脑袋的!”
他话锋陡转,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蛊惑,
“可你们琢磨琢磨…这酒刚喝完没两天,秃鹫岭上,小鬼子的铁鸟……就让人给揍趴窝了?嘿!这时间,掐得……真他娘的准啊!”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话,咱哥几个烂肚子里!可不敢往外说!说出去……要命的!”
他越是强调“烂肚子里”、“要命的”,这绘声绘色、细节饱满的“秘闻”,就如同沾了火星的干柴。
跑堂小六子听得两眼放光,这可是能吹嘘半年的好料!
邻桌的“独酌客”匆匆丢下几个铜板,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门外。
不到一个时辰,“聚仙楼秘会”的故事,便如同瘟疫般,悄然席卷了茶馆的茶位、酒肆的喧闹、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添油加醋的复述者都赌咒发誓消息可靠,每一个听者都惊疑不定。
平安县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致命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奔涌,只待一个微小的火星……那被精心编织的谎言点燃的滔天巨浪,正无声地扑向浑然不觉的猎物。
而猎物……又会做出怎样疯狂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