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撕裂薄雾，惨白的晨曦如裹尸布般缠绕着撤离的队伍。
平安县城那扇千疮百孔的城门在身后沉重闭合，“轰隆”一声，像是合上了一本染血的残破书卷。
队伍沉默地在通往山区的泥泞小径上蠕动。
空气凝固，只有沾满泥泞的草鞋发出的沙沙声，和压抑在胸膛深处的粗重呼吸。
江岳如同一尊石雕，矗立在城外一处俯瞰全局的高坡。
直到最后一抹人影被蜿蜒的山道彻底吞噬，他喉结才微微滚动了一下，悬在胸口的巨石轰然坠地。
空城已成！
接下来，就是让鬼子这记势在必得的铁拳，狠狠砸进棉花堆里，还要崩掉它满口牙，扎穿它整只手掌！
他“唰”地抖开那张缴获的平安县地图，粗糙的纸面上，一个个刺眼的三角符号如同毒蛇的獠牙，深深咬进这片焦土。 那是鬼子的炮楼。
“柱子！小眼！”
江岳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刀锋划破寂静。
两道身影如猎豹般从坡下窜出。
柱子脸上带着连日鏖战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像淬过火的燧石，沉稳、坚硬。
小眼则像嗅到血腥的野狸，瘦小的身躯弓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闪烁着饿狼般的兴奋绿光。
“大队长！”
“城，让了！”
江岳的手指如铁锥般戳在地图上的平安县城，随即猛地向外一划，指甲几乎要割破纸面，
“但想舒舒服服占回去？做梦！咱们的刺，就从这些‘钉子’身上扎起！”
指尖精准点中几个扼守咽喉要道的炮楼标记。
“打炮楼？”
柱子眉头拧紧，粗粝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驳壳枪的冰冷枪柄，
“这些乌龟壳墙厚枪多，硬啃，弟兄们就得流血。”
“啃？”
江岳嘴角勾起一抹洞穿一切的、冰锥般的冷笑，
“柱子，掰手指算算，平安县城丢在咱们手里，几天了？”
柱子一怔，瞳孔骤然收缩：
“三天！今天是第四天！”
“对！”
江岳的声音斩钉截铁，
“这些炮楼，吃的喝的，枪子炮弹，全靠县城供着！县城一没，整整三天多！炮楼里的鬼子和二鬼子，喝的是什么？西北风！吃的是什么？怕是连耗子洞都掏空了吧？”
小眼在一旁兴奋得直搓手，压低嗓子：
“饿死这群王八羔子！饿急了，别说二鬼子，就是小鬼子也得腿软眼发花！”
江岳颔首，目光如炬，扫过两人：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们知道是谁打下了县城！是咱们！是能把鬼子铁鸟揍成烟花的八路军！缩在那水泥棺材里，听着县城的炮声，闻着焦糊味儿，看着天上的黑烟柱……猜猜他们心里头，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他停顿一秒，声音陡然转冷：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鬼子军官或许还能硬撑着那层武士道的皮，可那些伪军呢？他们本就是墙头草！县城一丢，补给一断，外面是能打下县城的‘八路爷爷’！他们那点狗屁底气，早泄光了！怕是枪栓都拉不利索了！”
柱子和小眼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燃起了灼热的火焰。
江岳的分析，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眼前这扇布满铁锈的大门。
那些坚固的炮楼，在脑海中轰然倒塌，露出了风雨飘摇、布满裂痕的内瓤！
“柱子！”
江岳指向地图上三个如毒瘤般突出、锁死要道的炮楼，
“带上侦察排的精锐，化整为零！目标：这三个！给我把它们的底裤扒干净！”
他语速快如疾风，命令清晰如刀：
“第一，摸清鬼子和伪军的人头数！尤其是伪军，有多少是怂包软蛋！
第二，盯死他们的精气神！有没有饿得打晃的？伪军是不是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晚上炮楼里还有没有亮光？是不是跟坟场一样死寂？
第三，重中之重——水源！ 断粮还能熬，断水一天都扛不住！是井？还是河沟？取水的时间、路线、多少人押送？给我钉死！
第四，动作要快！ 我料定，他们今天，最迟明天，必定要派饿鬼出来找水找粮！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明白！保证连他们今天穿什么裤衩都摸出来！”
柱子眼中精光爆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小眼！”
江岳的目光如鹰隙般转向早已按捺不住的小眼，手指点向地图外围两个位置偏僻、却像毒刺卡在肉里的炮楼，
“你的活儿，更‘活络’！带上你的人，还有那几个能把死人说活的本地通！目标：这两个！里面的伪军，就是咱们的突破口！”
小眼眼睛眯成一条缝，精光四溢：
“大队长，您是想……唱一出攻心计？”
“攻心为上！”
江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想办法靠上去！不是让你拼命！用大喇叭喊！找认识伪军的递话！晚上把劝降信射进去！ 核心就一个——”
他一字一顿，声音仿佛带着魔力：
“平安县城都没了！你们这破棺材还能挺几天？没吃没喝，鬼子拿你们当垫背的炮灰！
八路优待俘虏！想活命？想吃顿热乎的？出路就在眼前！
缴枪不杀！顽抗？死路一条！”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锋：
“盯死伪军的反应！有没有探头探脑的？有没有私下咬耳朵的？ 如果有伪军小头目……想办法，单独‘聊聊’！记住——安全第一！ 饿疯的鬼子，会咬人！别靠太近，把自己搭进去！”
“得令！”
小眼乐得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嘿嘿，看我的！保管叫那些二鬼子心里头长满荒草，晚上吓得尿炕！要是能勾过来一两个……嘿嘿，那才叫妙！”
“好！”
江岳收起地图，神情凝重如铁，
“时间不等人！鬼子的大部队，随时可能扑回来！ 在他们给这些‘钉子’重新灌满血之前，我们必须把情况摸透，把火点旺！把引线埋好！
最迟明天日落前，带着你们挖到的‘金子’，回来见我！情报，越烫手越好！
能不能用最小的代价，拔掉最多的钉子，给即将踏进这片焦土的鬼子‘接风洗尘’，就看你们这两把尖刀，够不够快，够不够利了！”
“是！”
柱子和小眼齐声低吼，声音里燃烧着紧迫的战意。
柱子转身如旋风， 迅速点齐手下最精悍、最熟悉这片土地的侦察老手，低语如密令，身影随即散入薄雾笼罩的田野，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小眼更像一道鬼魅的影子， 嗖地滑下山坡，去召集他那群舌灿莲花、鬼精鬼精的战士，脸上已经挂满了狡黠。
江岳独立高坡， 目光追随着两支如同毒刺般射向不同方向的利箭，直到他们彻底消融在浓雾深处，仿佛被巨兽吞噬。
他缓缓转头，望向那座暂时空寂的平安县城， 嘴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孤悬的炮楼深处，肠胃痉挛的闷响，和伪军们在黑暗中，那压抑不住的、如同鼠啮般的窃窃私语…… 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死寂的黎明后，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