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草原的第一夜,吃完饭,她早早洗漱,睡下。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夜晚,习惯盖着厚厚的棉被,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在缺氧的高海拔地区仿佛死去般深沉的睡眠。
天刚亮,随着第一声鸡鸣,她起身,不由自主往隔壁那张床看去,仿佛以为他仍旧睡在那里。看到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才明白这已经是另外一个崭新的清晨了。
收拾妥帖,她拿了一盒太妃糖,往郭场长家的方向去。
郭场长还在自家小院里侍弄他的那匹健马,见到她,笑着问:“回来了?办事顺利吗?”
她把糖递过去,笑着说:“顺利!我结婚了,场长,这是喜糖。”
郭场长接过糖,笑着说:“恭喜、恭喜!我猜就是,是不是那天寻你寻到草原上来的那个小伙子?挺好的,那娃娃,你俩这,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长情的人。”
她惊问:“您见过他呢?”
郭场长说:“他那天搭了个工人的摩托车,到场部问路,是我指点他去的招待所,我让他在场部坐会儿,他都不肯,一定要去招待所门口等你,好像怕你会跑似的。”说完笑。
她也笑。
郭场长问:“我听他说你俩八年没见也没联系,那咋回事么?”
她不好意思地说:“唉,那时候我俩个性都太强。”说完低下头,心里不无遗憾。其实,说八年没联系是不准确的,三年级开学,她收到他的信,满纸思念,以及刚参加工作的苦恼,而她那时候正享受着一个人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坚持以朋友的立场,疏远而冷淡地回应他,直到他不再写信给她。想到这儿,她心好痛。
郭场长笑着说:“好马都有性格,性格越强的马越是好马,一旦驯服,最善解人意,最忠诚,最体贴。”
她脸红了,笑着说:“您是养马专家,肯定最懂马。”
两人笑。
她说:“那我先过去了,场长。估计我们的人都起来了。”
她的生活又恢复到原来的节奏,回复到有条不紊的野外考察和学习状态。
她不禁庆幸最近一年来身兼三职的锻炼,想起从前在学校,每一次告别,对他们来说仿佛都是生离死别,哪怕明天早晨就又能见面,他们也要在宿舍楼门口互相不瞬眼地凝视半天,直到舍管员拿着链子锁,在灯光下问:“进不进来?再不进来,锁门了。”想起那时候,寒假和暑假,他们都要通好几回信,如果可能还要千方百计地见上一面……
对他的思念,让她的脸上不由自主总是漾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她甚至觉得别离也挺美,让她有充裕的时间和空间,去细细体会关于他的一切。但睡梦中,她又常常惊醒,惊疑不定地想要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回到她的生命中,然后她很感谢他买了那枚戒指,那枚戒指仿佛成了他的一个分身,坚定不疑地告诉她:“我在这里,就在这里!”于是,她右手握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继续睡去,在梦里与他如影随行。
很快,时间进入七月,他们,她和三位技援专家,要回金城了。
很奇怪,在山丹的每一天,身在其中时,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每一个刹那都好像是永恒,灿烂阳光下的草原、山川、森林、小溪、马群、牦牛群,以及身边忙碌的同事们,仿佛都是定格的画面,新鲜、亮丽,可回过头想就成了“倏”的一瞬;而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不过就说了会儿话,明明只有三天,至多也就四百天,回过头想,却好像牵着手走过了生生世世。她感觉自己从没真正和他分开过,而现在,终于又要见到他、触摸到他、清清楚楚闻到他的味道。想到这儿,她归心似箭。
七月一日一早,吃过早饭,他们就出发回J城。一小时后,车穿过山丹草原,出现在国道上,离开张掖之前,她停车加油。熄火,打开油箱盖,交代加油员加满,她拿着手机,跳下车,走到稍远点儿的一棵银白杨下,给他打电话。
电话铃刚响,他就接了,急切地问:“宝贝,你咋才打电话?想死我了。”
她笑:“我知道了,已经收拾行囊,向你飞奔而来!估计晚上七点左右到家。”
他不满:“你不是已经出发了,怎么还要那么晚才到家?”
她笑:“中午要停车吃饭,稍微休息一下,到了J城,我得先送他们去接待中心,按惯例,还要请他们好好吃顿西餐,他们饿了快一个月了。”
他说:“哦。那你晚上还不跟我一起吃饭呀?”
她笑:“你自己也好好吃饭哈。我得挂电话了,在加油站加油,后面还排着好几辆车呢。”
下午四点多,车开进畜牧厅,停在接待中心门口,她跳下车帮忙打开后车厢、取下行李,然后去前台取房门钥匙,分发给四人,跟david 说好,五点半在一楼会合,一起去吃饭。看着四人背着大行囊上楼,转身给接待员交代:“这次估计要住到八月五号,这段时间麻烦安排他们四位的一日三餐,谢谢您啦!今晚就不用准备了,出去吃。”
然后,她去前面办公楼草原处,找郭处长汇报工作。
郭处长看见她,满面笑容,问:“刚回来?看你这风尘仆仆的,赶紧喝杯水。”说着起身,亲自为她倒了杯水。
她大致汇报了技援项目和课题项目的进度和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郭处长说:“行,你们辛苦了。我看看李厅长和周厅长有没有时间,我陪你一起去给他们做个汇报。”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
趁着处长打电话,她起身和处里的同事们打招呼,有人问:“潘雪,结婚怎么都不跟处里说?我们还要听人事处的人说,才知道。”
她有点尴尬,笑着说:“时间紧,谁也没顾上说,匆匆忙忙回来领了个证就回去了。”
有人开玩笑:“那么急着领证,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啊?”
她担心越抹越黑,笑着说:“是呀,紧急情况,他要落户口。”
这时郭处打完电话,喊她过去,说:“李厅长和周厅长今天都有安排,明天上午再去给他们汇报吧。今晚我代表咱们草原处请技援助专家吃饭,你买单。”说完笑。
她笑:“没问题。那还是去金海岸酒店吧,行不行?他们比较认可那儿的西餐,看在他们饿了一个月的份儿上,咱都陪着吃西餐吧?”
郭处长说:“你买单,你说了算。怎么饿了一个月?那边接待的不好吗?”
她笑:“挺好的,不过,去年每次回来,我请他们吃西餐,你没见他们那个饕餮样儿,就像一个月没吃饭。他们还是更习惯吃西餐。”
郭处长把水杯朝她推推,说:“你先喝点水。”
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郭处长笑,说:“行,你现在好好跟我说说,你怎么突然跑回来把证给领了?还过家门而不入。”
她不好意思:“他跑到草原上找到我,求婚,我就跟david 请了三天假,回来刚来的及紧紧张张把证领了,就回去干活了。跟谁也没来得及打招呼。”
郭处长好奇:“谁?谁去找你求婚?”
她说:“我大学时的校友。”
郭处长更奇怪了,问:“哪个?在北京读博士那个?”
她脸红了:“哎呀,那个早结婚了,读研时就结婚了。这个,我没跟谁提过,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
郭处长看看她,说:“看来有故事。我听李处长说他今年J大研究生毕业?”
她笑答:“对。学校那边催着落实工作单位,把户口拿走,所以我才专门跑回来一趟跟他办手续。”
郭处长问:“那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呢?”
她说:“办完了呀,处长,领完证不就是合法夫妻了?”
郭处长吃惊:“你们不准备办婚礼了?”
她笑着说:“我俩都懒得折腾,就算了吧。”
郭处长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过了会儿,郭处长说:“时间差不多了吧,走,先陪技援专家吃西餐去。你们谁愿意一起去,潘雪请客!”
大伙都很自觉,说吃不惯西餐,跟外国专家沟通不畅,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