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继续默默吃饭。
悦悦又问:“那小姨,你刚才说春子阿姨没走这条道,这个道,和你刚才说的那个道是一个道吗?”
二姐夫笑着说:“悦悦你在说绕口令吗?”
父亲严肃地说:“你让她问,别打断她!”
她想了想,说:“总的来说是一个道。但道和道又不尽相同,这道和那道又不尽相同。”
二姐夫更乐了,笑出声:“你小姨比你还绕……”
父亲抬头白了他一眼,他没再打岔。
她继续说:“其实我们选择走哪一条道路,在每个岔路口选择往哪边拐弯,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有密切、绝对的关系的。这个道,既是具体实在的道路,像从你家来姥爷家的道路,咱们今早去看姥姥的道路,也是抽象虚拟的道路,像我刚说的春子阿姨没走这条道,什么道?进体制,做国家的管理者,或者像他们说的为人民服务的道路,这条道是看不见却存在你的认知里的,对吗?”
悦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父亲说:“这个太难了,她恐怕听不懂。”
二姐笑着说:“我也听不懂。”
她看悦悦。
悦悦瞪眼看了一圈其他人,对姥爷说:“哎呀,姥爷,你就让我小姨给我说说呗,就算我不能全听懂,但我脑子里存着这些问题,以后才有机会懂啊!”
她赞许地对悦悦笑了笑,对父亲说:“悦悦说的对,这就是启蒙。”
悦悦问:“啥是启蒙,启蒙是啥意思?哪两个字?”
她笑着解释:“启蒙就是开启蒙昧,通向真理。启发的启,蒙住眼睛的蒙,启蒙就是把蒙在你眼睛上的布摘掉,让你睁开眼睛自己去看这个世界。悦悦你知道吗?像咱俩今天这样的讨论,就是在问道。我跟你春子阿姨在一起,经常像这样聊天儿,一聊一整天,也不觉得厌倦,反而越聊越精神抖擞,越身心愉悦。”
悦悦问:“这就是你说的君子之交?”
她大乐,看了一圈其他人,说:“咱家悦悦是很聪明的,她思维的触角和网络是十分发达的,思考既有深度又能普遍联系。”
二姐、姐夫笑。二姐说:“诶,你可不敢再夸她了,我们已经管不了她了。”
她笑:“管她干啥?让她自我管理啊!”
父亲说:“吃饭吧!要都吃饱了就收了。你有时间好好给这孩子启蒙启蒙,她要像你说的,有那么好的悟性,别给耽误了。”
二姐夫说:“那悦悦从今天起就住姥爷家吧,住到你小姨走再回家。”
悦悦白了她爸一眼,说:“你不就不想管我吗?谁稀罕你管!我巴不得住姥爷家,天天和我小姨在一起。”
二姐说:“只怕你小姨要去和她同学一起,没空教你。”
她笑,说:“没事,我可以走哪儿都带着她。”
二姐夫笑说:“那她不就成拖油瓶了。”
悦悦狠狠瞪着她爸,说:“你才是拖油瓶呢。”
二姐也骂:“你个傻子,你会不会说话?拖油瓶是啥意思你懂吗?”
悦悦气咻咻地说:“他可不就是个傻子,急着让我去当拖油瓶。”说完大概怕说了错话,眼睛溜向爸爸妈妈,自己先笑了。
二姐夫说:“我咋不知道拖油瓶是啥意思,你们说的那是引申的意思,我说的就是这个词本身的意思。”
悦悦和她妈一起嗤笑她爸:“耶,看把你(我爸)能的,还知道引申了。”
二姐夫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故作大言不惭地说:“我知道的多着呢,怕你俩听不懂,平时不跟你俩说。”
父亲又问一遍:“那你们都吃饱了没?还吃不吃?不吃就收了。”
她问:“爸,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陪你打麻将啊,着急收桌子?”
父亲说:“就是的,每年过年不都要打麻将吗?你们不想打吗?”
她笑,说:“那就收了陪咱爸打麻将吧,打不了多会儿,等下该包饺子了。”
父亲说:“就是的,还尽在那儿说话耽误时间。”
二姐窃笑着说:“刚才不是你让悦悦问……”
父亲没理会。
大家一起动手收拾桌子。
父亲拿出麻将牌倒在方桌上,她跟父亲坐对家。二姐、姐夫也坐下来。悦悦无聊地问:“你们打麻将,那我干啥呀?”
她叫:“悦悦,你拿个凳子坐小姨旁边,小姨教你打麻将,这样万一小姨不在姥爷想打,你还可以凑条腿子。”
二姐和姐夫都笑。
悦悦问:“我能学吗,姥爷?我怕我姥爷骂我。”
她笑:“不会的,姥爷不会骂你的。小姨打麻将就是你姥爷教的。会打麻将,偶尔凑个趣没什么问题,就怕成瘾,失控,管不住自己。吃鸦片本身是治病的,但吸毒成瘾人就完蛋了。”
父亲不说话。
悦悦拿了凳子坐在她旁边。
她说:“你自己看,看不明白就问,别把我的牌说的让他们都知道了。”
悦悦说:“放心吧,小姨,我没那么傻!”
这大概是她自学会打麻将以来第二次在家打麻将。大学期间很多宿舍集体打麻将、打牌,学校甚至成立了纠察队,去抓那些上课时间或者晚上熄灯后打麻将、打牌的学生,她那时觉得活得那么无聊还不如死了算了。现在,她不那么偏激了,对生命中那些无聊的事无聊的人都含含糊糊地不去反对了,偶尔同流合污一下,甚至觉得很欢乐。
父亲放下一个二万,二姐一声欢呼“和了”。
她问父亲:“输了要拿钱不?你有零钱不?咱们玩多大的?
父亲笑着说:“拿钱,悦悦去我外套口袋里把里面的钱全拿过来,一毛两毛就行了吧,意思一下!”
她说:“哎呀,我恐怕没有零钱。”
二姐站起身,开心地笑着说:“我有呢,我钱包里有好多零钱,我给你换。”
她起身取了二十块钱回来,问:“够不够?”
父亲说:“足够了,用不了这么多。”
二姐给她换成零钱。
继续打,奇了怪了,她和父亲两个人轮流给二姐送吃送喝,只听二姐不停地喊“吃”、“碰”、“和了”,笑的露出十二颗大门牙。
悦悦一边帮她理财,一边笑着说:“小姨,你再这么下去,又要找我妈换零钱了。”
她笑,说:“我怀疑你妈给我换零钱就是个预谋,换来的零钱她都做了标记的,迟早要回流到她的钱包里去。”
悦悦笑着问:“那姥爷呢?姥爷又没找我妈换零钱。”
她看看父亲,说:“那姥爷就是故意的,就是想给你妈钱。”
二姐幸福地傻笑。
父亲不说话。
二姐夫看着父亲笑。
又打了会儿,父亲几乎把自己输出去的钱全赢回去了,她拿出来的二十块钱所剩无几。
她问父亲:“差不多了吧,坐久了对身体不好。爸,你要不带悦悦下楼去转一会儿,我们该准备包饺子的材料了吧?”
二姐意犹未尽,双手在桌上洗着牌,说:“还早着呢,再玩一会儿呗!”
她笑着说:“我不行啦,一摸牌,一听这声音,脑子里就缺氧,困迷糊了。要不你们三缺一再玩会儿,我带悦悦下楼溜达溜达去,看有没有卖炮的。”说着一边把自己剩下的零钱全部塞给父亲,一边招呼悦悦:“走,悦悦,穿上衣服,咱俩出去买炮去!”
两人穿上外套换上鞋往外走,二姐夫在后面说:“谁这会儿还卖炮?”
悦悦回头说:“万一呢!”然后追上前拉着她的手说:“是吧,小姨!”
她夸张地回应:“就是!”
房门在身后关上。两人一路小跑,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人,家家户户的窗户透出桔红的灯光,很温馨。
她说:“你说这会儿外面要是下着大雪,一片银白,多好!”
悦悦笑着说:“做梦呢吧,小姨!咱这儿啥时候过年下过大雪,别说过年,我长这么大见过几场大雪?”
她摸到口袋里的钥匙,说:“悦悦,你还没坐过小姨的车吧?不如咱俩开车出去找炮去!”
悦悦欢呼雀跃:“好呀、好呀!”
车还没开到大门口,董师傅已经从传达室出来为她们打开两扇大门,她开窗致谢,悦悦也说:“谢谢爷爷!”
董师傅问:“你俩这是要去哪儿?”
悦悦说:“我小姨带我买炮去。”
董师傅说:“今天过年呢,还有人卖炮吗?”
车已经开远,她们无需回答。
没想到刚开出去几十米,就看到一个小店门前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花炮。
她一脚刹车,问悦悦:“买不买?”
悦悦说:“再走远一点儿吧,小姨,我还没坐够呢,这车真宽敞,坐着可比我妈的车舒服多了。”
她笑,说:“那咱索性绕着银城跑一圈,我负责开车,你负责看哪有卖炮的,回来咱找个炮最多的店去买。”
整个城市,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她开的很快,双手抓着方向盘,注意力格外集中。万一谁家熊孩子冲出来,大过年的,千万别乐极生悲了。
悦悦笑,说:“小姨,你那么紧张干嘛?路上都没人。”
她把自己的警惕心告诉悦悦,悦悦点头,说:“那倒是。”
过了会儿,悦悦问:“小姨,你说春子阿姨没选当处长的道,选了成亿万富豪的道,那你呢,你选了哪条道?”
她沉吟片刻,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选择的,大部分人身不由己。”
悦悦追问:“那你是身不由己的还是自己选择的?”
她说:“各占一半吧。我只能是做好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尽我的能力做到最好。”
悦悦笑,说:“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选了哪条道,小姨?”
她笑:“小姨好像到目前为止还一直脚踩两条道。”
悦悦乐了,问:“那怎么走呀?”
她也笑,说:“是啊,总有一天要做出选择,快了吧!”
悦悦执着追问:“那到了那一天,你选哪条道?”
她笑着说:“现在还没到,不预设。你春子阿姨有一句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只管加满油,保持车况,往前开就好了。”
悦悦不说话了,好像更疑惑了。
她看看悦悦,问:“你爬过山没有?”
悦悦问:“了高山算不算?”
她笑:“当然算,甭管大山小山,爬山的理儿是一样的。上了高山有几条道?”
悦悦答:“几条道?好像没有道,也可以说有很多道。”
她笑:“通向山顶的道有很多条,是不是?”
悦悦迷惑不解地望着她,说:“对啊!”
她说:“只要方向对,坚持向上,终归会到达山顶,对不对?”
悦悦肯定地说:“对!”
她说:“我想人生也一样。”
悦悦似困惑,又仿佛明白,使劲儿眨着她睫毛黑长而稀疏的黑眼睛。
她觉得自己其实也似乎介于明白和困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