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破破烂烂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每蹬一下,车架就“嘎吱嘎吱”响,就跟快散架了发出的濒死呻吟似的。
王强可不在乎这些。
他的身子随着坑洼不平的土路上下颠簸,可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神,就跟最精密的陀螺仪一样,始终稳稳当当的。
他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看到的一切。
红星生产大队到了。
档案里对这儿的描述又冷又刻板:贫困、偏远,人均年收入连三十块钱都不到。
可他亲眼看到的,跟档案里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路边田埂上的社员,虽说衣服上打着补丁,可腰杆挺得倍儿直,脸上也没有他平常看到的那种麻木和愁苦。
就连在路边追着打闹的半大孩子,都透着一股生机勃勃、野蛮生长的劲头。
这不对劲啊。
这和档案里写的差别也太大了。
王强因为首长交代的任务本就有点着急,这下心里又多了几分凝重。
他不怕事情难办,就怕这里面有假。
要是那药膏只是个偶然,是个没法复制的奇迹,那对整个军队来说,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也就越让人难受。
他停下自行车,拦住一个扛着锄头路过的老农。
“老乡,跟您打听个事儿,红星大队部咋走啊?”
他说话语气特别平和,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口音,活脱脱就是个走基层的小干部模样。
老农眯着眼上下打量他,眼神里透着一种过惯安逸日子的审视劲儿,然后朝东边指了指:“翻过前面那个坡,看见有一排瓦房,那就是大队部。你是……”
“我是省里下来调研的,姓王。”王强把工作证的封皮亮了一下,没展开,“听说你们这儿有个赤脚医生特别厉害。”
一提到赤脚医生,老农脸上的褶子一下子笑成了花。
“沈大夫啊?那可不止是厉害,那就是活菩萨!”
“你是省里来的干部?那您可得好好瞧瞧!俺们红星大队,现在可不一样喽,就像金凤凰落了窝!”
老农扯着大嗓门,那股打心眼里冒出来的自豪感,根本藏不住。
王强顺着话问道:“哦?怎么个不一样法呀?”
“嘿!”老农把锄头往地上一戳,就好像找到了最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以前啊,这地方穷得叮当响,老鼠来了都得含着泪走!现在可好了,多亏了沈大夫,咱们有了药膏坊!”
“那药膏可神奇了,抹上就不疼!城里人都抢着要!队里赚了钱,家家户户的娃娃都能吃上带油星子的饭菜了!”
说着,他抬起那粗糙的手,指向远处山坡下一片冒着烟火气的地方。
“瞧见没?那就是咱队的摇钱树!正冒烟干活呢!”
王强道了谢,推着车就往大队部走去。
可他心里却不平静,掀起了一阵波澜。
都已经产业化了?
这个沈君兰,可不只是个医术厉害的医生,还是个有本事的能人啊。
大队部是一排土坯房,门口的木牌被风吹雨打的,颜色都有点发白了。
王强走进去,一个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正低着头写东西。
这人就是李队长。
“同志,你找哪位?”李队长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王强把介绍信和工作证一起递过去,简单明了地说:“省卫生厅的王强。下来学习红星大队合作医疗的先进经验。”
李队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介绍信,又拿着工作证上的照片和王强本人反复对照,确认无误后,脸上的警惕才换成了热情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省里来的王干事!稀客稀客啊!快请坐!”
他扯着嗓子朝外面喊:“去!把沈大夫医务室那罐最好的茶叶拿来!”
王强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李队长,您别客气。我在省里就听说了沈君兰同志的事迹,这次来,主要就是想实地看看,特别是你们的药膏坊。”
“嗨!哪有啥先进经验,都是沈大夫带着咱们瞎摸索的!”
李队长嘴上虽说谦虚,可腰板挺得笔直,脸上那得意的光彩根本盖不住。
“我们沈大夫啊,那就是上头派下来救咱们的!不光医术高明,心地还特别好!这药膏坊,就是她带着咱们全队老少爷们,一口锅一口锅熬出来的!”
“哦?药膏坊?”王强露出一副特别感兴趣的样子,“队长,方便带我去瞅瞅吗?”
“方便!太方便了!”
李队长一拍大腿,马上站起来,“王干事,我这就带你去!咱这药膏,现在叫‘红星活血膏’,县供销社的主任为了抢货,差点把我们大队部的门槛都踩烂了!”
走在村子里,李队长的嘴就没停过,就像个到处炫耀自家宝贝孩子的爹。
王强的眼睛可没闲着,一直在四处打量。
这村子给人的感觉很干净。
虽说还是穷,但一点都不破败,反而透着一股井井有条的秩序感。
家家户户门口都晾着东西,有粮食,有药材,还有女人在院子里纳鞋底,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这完全就是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啊。
而且大家的精神面貌都彻底变了。
没一会儿,一股浓浓的、但不难闻的药香,直往鼻子里钻。
前面出现了一排修缮过的瓦房,门口的木牌上,写着三个鲜红的大字——红星药膏坊。
走进院子,几个妇女正低着头分拣草药,动作麻溜得很,嘴里还唠着家常,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一排排竹匾上,晒着切好的药材,在太阳下面泛着各种颜色的光泽。
“王干事,这就是咱们的宝贝疙瘩!”李队长双手叉腰,声音里全是骄傲。
王强走进院子。
这里看着挺简陋的。
但干净得让人惊讶。
地面是用黄土夯实的,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所有的工具,都整整齐齐地分类摆放着。
几个穿着围裙的妇女,正围着几口大铁锅忙活着。
锅里,黑褐色的药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冒着白色的热气,那浓郁的药香都快变成实体了。
一个年轻女人指挥着另外两个人,把冷却好的药膏装进一个个小陶罐里,动作专注又熟练。
空气里弥漫着苦涩、清凉,还夹杂着泥土芬芳的草药气味,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让人心里安宁的氛围。
这地方……可不太像普通的作坊。
倒更像是个纪律严明的后勤工厂。
王强的心“咯噔”一下。
他感觉,自己这次,说不定真能挖出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