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兰一回到队里,就直接去了药膏坊,打算跟李队长他们说说种子的事儿。
人还没走到药膏坊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都压不住的惊呼声。
她推开门,一股浓浓的油墨香,混合着旱烟味,“呼”地一下扑面而来。
李队长和会计正趴在桌子上,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大团结。
那些钱崭新崭新的,硬邦邦的,感觉都能划破手,红得特别刺眼。
会计的手指在算盘上抖个不停,就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嘴巴也跟着哆嗦,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数字:
“……两千八……两千九……三千!我的老天爷啊!整整三千块!”
“啪!”
会计最后用力一拨算盘珠子,珠子噼里啪啦地乱响。
李队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沓钱都跳了一下。他双眼通红,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兴奋得不行。
“成了!沈大夫!真他娘的成了!”
他一把抓起那沓钱,凑到鼻子下面狠狠地闻了一口,脸上满是陶醉的神情。
“这钱啊!可比粮食香多了!咱们这药膏坊,那就是个金疙瘩!是会下金蛋的宝贝鸡!”
沈君兰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热气腾腾的,把她平静的眼睛都给遮住了。
她轻轻抿了一口水,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队长,这才刚开始呢,不算啥。”
就这么一句话,就像一盆冷水,让李队长那股狂热的劲头稍微降了降温。
“嗯?沈大夫,你这话啥意思?”他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兴奋劲儿,“这才两个月啊,就赚了三千块!等到年底分红,家家户户都能过个特别富裕的年!能扯新布做衣服,能吃上猪肉,娃娃们都能穿上新棉袄啦!”
沈君兰放下搪瓷缸,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声音。
“队长,这金蛋啊……有可能被别人偷走,这只会下金蛋的鸡,也可能随时不让咱们养了。”
李队长脸上的笑容,就好像被寒风吹过一样,一下子就僵住了。
沈君兰这话,就像一根针,正好扎破了他心里最害怕的事儿。
李队长当队长这么多年了,他最怕啥呢?就是政策突然变了。
前些年,队里有人搞点副业,就被戴上“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拉去批斗,那场景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药膏坊能成功,多亏了沈大夫本事大,运气也好,没被人抓住把柄。
可万一哪天政策变了呢?
万一风向一转,这三千块钱,可就不是功劳,而是要命的东西了!
“沈大夫……你……你这话到底啥意思……”李队长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
沈君兰身体微微往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每个字都特别有分量。
“队长,我这次去镇上打电话,我女儿跟我说了件事儿。”
“京城有专家去南方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考察,你猜猜他们看到了啥?”
李队长一下子就被勾起了兴趣:“看到啥了?”
“人家那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在给大工厂做零件!装电风扇、焊手电筒啥的!就一个小村子,一年的收入几十万!家家户户都盖起了青砖大瓦房,吃的、穿的、用的,比城里的干部都好!”
“啥?!”李队长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报纸上都没登过啊?政策能允许这么干?这不算投机倒把吗?”
沈君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啥都明白的表情。
“队长,闷声才能发大财。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问你,政策上写了不让农民种西瓜吗?写了不让咱们把山里的野果子晒成干拿去卖钱吗?”
“只要政策没禁止的,咱们就能干!”
“这道理我琢磨透了!咱们不能守着一座金山,却只敢挖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掰给李队长看。
“五金加工咱没技术,也没门路,但是咱们有山啊!”
“把那些烂在山里没人要的野杏、酸枣,做成干儿卖到城里去,那可都是稀罕玩意儿!”
“把蘑菇、木耳、笋干收拾干净,用油纸包得漂漂亮亮的,价格能翻好几倍呢!”
“还有我让文静弄回来的新品种!耐寒的青菜、水灵灵的水果萝卜,还有又沙又甜的大西瓜!这些上面都没给任务指标,咱们多开点荒地种上,卖了钱,全都是队里自己的!”
“队长,你不是都带人去开荒种药材了吗?胆子再大点儿!”
“只要政策没禁止……就能干?”
李队长反复琢磨这六个字,就好像眼前突然被一道雷劈开了,一下子全明白了!
对啊!
药膏坊能成功,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政策没说不让干,咱们自己想办法给集体赚钱,给社员分红,给国家交税,谁能挑出毛病来?!
他脑袋里那根一直没通的弦,这下彻底通了!
“他娘的!对呀!”李队长猛地一拍大腿,大声吼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药膏坊出问题了,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咚咚直响。
“沈大夫!你说得太对了!咱们得拓宽赚钱的路!搞!必须得搞得热热闹闹的,啥都搞!”
他突然停下来,指着桌上那沓钱,眼神里全是兴奋和期待。
“这三千块钱!年底分红的时候,每家先分一小部分,让大家伙儿先尝尝甜头,看到希望!”
“剩下的大部分钱!一分都不动!全部当成启动资金!”
“建水果干加工厂!弄山货加工厂!搞高产蔬菜试验田!种西瓜地!咱们红星大队以后啊,要有粮食有粮食,要钱有钱!”
李队长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沈君兰的手。
“沈大夫!你就是咱们队的大救星,跟诸葛亮一样厉害!这事儿你必须带头干!要人给人,要地给地!队里要是有谁敢不同意,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沈君兰看着他这被彻底点燃的斗志,心里踏实多了。
嗯,火候差不多了。
“行,队长你有这个决心,这事儿肯定能成。”
“技术、种子、销路这些问题,我来想办法。队里出人出地,咱们一起努力,肯定能闯出一片天!”
“好!就这么说定了!”李队长一锤定音,“我这就去召集全体社员大会!趁热打铁!”
……
当天下午,红星大队的晒谷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李队长站在碾盘上,手里拿着大喇叭,唾沫星子乱飞,把沈君兰的那些想法,用他自己的话,添油加醋地大声讲了出来。
他讲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可社员们听得稀里糊涂的,下面嗡嗡地议论开了。
“啥?把酸枣晒干就能卖好多钱?那玩意儿酸得能把牙都酸掉!”
“还要投钱进去?刚赚的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要拿出去投?”一个尖着嗓子的女人大声说,“队长,这可不行!我家还等着分钱扯布呢!”
李队长早就料到会这样,他一下子从怀里掏出那三千块钱,高高举起来,然后“啪”地一声,狠狠拍在碾盘上。
“都安静一下!”
“钱都在这儿呢!一分都不少!”
“年底分红,还是会发的!不过只会发一小部分!剩下的大部分钱,是咱们红星大队所有人的本钱!就像能生更多钱的‘鸡’!”
他指着那个说话的女人,大声说道:“你家想扯布,我也想啊!我还想顿顿吃肉呢!但光靠分这点钱,能吃几顿肉?能扯几尺布?”
“沈大夫说了,只要政策没禁止的,咱们就能干!咱们红星大队,就要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愿意跟着队里一起干的,就算是入股!年底按照工分贡献来分红利!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等以后别人家盖新房、吃肉喝酒的时候,你可别眼红!”
这话一说完,人群一下子就炸锅了。
“不用自己掏钱?”
“年底还有分红拿?”
“跟着沈大夫干肯定没错!药膏坊就是个好例子!”一个年轻人挥舞着手臂大声喊。
“对!干!我早就想种西瓜了!”
“我采蘑菇可厉害了!加工山货算我一个!”
年轻人们的热情最先被点燃了。
一些中年人还在犹豫,一个老农吧嗒吧嗒地嘬着旱烟,慢悠悠地问:“队长,这要是……要是赔了可咋办?”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眼睛都看向李队长。
李队长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沈君兰身上。
他看到了沈君兰那双平静却透着力量的眼睛。
一股莫名的信心涌上他的心头。
他转过头,声音又稳又坚定地说:“要是赔了,我这个队长就不当了!所有损失,都算我个人头上!”
这话一出口,全场都轰动了!
紧接着,沈君兰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各位叔伯婶子,我沈君兰拿我全家担保。只要大家肯努力干,我保证,明年年底,家家户户的分红,肯定只会比今年多,不会比今年少!”
一个是大队长的承诺,一个是“活财神”沈大夫的保证。
人群里最后那点犹豫,彻底没了。
“干!”
“我同意!”
“跟着队长和沈大夫干,没毛病!”
晒谷场上,人们纷纷举起手臂,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都燃烧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火焰。
李队长看着眼前这热闹的场景,眼眶一热,他用力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
“好!全体通过!从今天起,咱们红星大队,要大变样了!散会!”
就这么着,整个红星大队,这锅沉寂了好多年的温水,彻底沸腾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