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伴伴,”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烦躁和努力压抑的不甘,“北虏磨刀霍霍,这些言官,却还在盯着陆铮不放。江南的钱谦益等人,在士林中也没少推波助澜吧?”
王承恩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皇爷圣明。北虏自是心腹大患。
至于陆铮……其人在川陕,行事确与旧制不同,然观其成效,练兵备虏,整顿地方,于国事并非无益。
江南诸公,或为乡土之利,或持门户之见,对其多有牵制。
然,恕老奴直言,如今朝廷能倚为干城、可野战破虏者,除陆铮之川陕兵,恐……别无他选。”
咸熙帝沉默着,王承恩的话他何尝不明白?陆铮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用得好可御外侮,用不好则可能伤及自身。
朝中那些老臣和江南清流,不断提醒他要防范“藩镇之祸”,可除了陆铮,谁又能去直面皇太极的铁骑?
这种被时势推着走,却无法完全掌控局面的感觉,让他胸中憋闷。
“拟旨吧,” 良久,他有些疲惫地靠向椅背,声音低沉,“对陆铮……申饬其行事当合乎朝廷法度,勿使物议沸腾。
但,川陕防务,一应所需,着户部、兵部酌情优先协济,不得有误。”
这是一道充满矛盾的旨意,既敲打,又依赖,充分体现了这位年轻帝王在各方压力下的挣扎与无奈。
年轻的皇帝也清楚,这或许平息不了朝堂的争议,也未必能真正笼络住陆铮,但在他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或者真正能掌控全局之前,这已是他在龙椅上,所能做出的最现实的抉择。
暖阁外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
通州,蓟辽督师府
杨岳须发皆白,腰杆挺直地站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蓟镇、宣大等要地。
他复任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宣、大诸镇军务已近两年,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沉重。
几位风尘仆仆的信使和幕僚肃立堂下,气氛凝重。
“皇太极去年虽退,然虎狼之心未泯,今秋塞外马肥,必是再度南下之时。”杨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沉寂,“我军新败之余,元气未复。
诸位都是从各镇而来,且说说,如今关防究竟是何光景?先从蓟镇开始吧。”
一位来自蓟镇的参军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督师,谢尚政将军仍在竭力整训。去岁折损的兵员已勉强补齐三万之数,只是新卒占了多数,见了烽火难免胆怯。
幸赖督师运筹,京师拨付了一批火器箭矢,关隘也加固了。
只是……谢将军用兵以求稳为先,面对虏酋主力,恐只能凭坚城利炮固守,难言出击破敌。”
杨岳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一位身上带着伤疤的将领:“大同那边,张勉仁,你来说。马总兵殉国后,你收拢残部,情况如何?”
那将领,正是大同副将张勉仁,他脸色黝黑,闻言抱拳,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督师!末将无能,眼下大同城内,能战之兵合共不足一万五千!
军械,尤其是火炮,缺口极大!去年宣府丢了,多少家当都折在里面!
如今阿济格的游骑日日在外窥探,弟兄们人心惶惶……督师,若再无援兵、无火炮,大同……大同恐难久守啊!”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焦急与悲怆。
杨岳眉头紧锁,沉声道:“勉仁,你的难处,老夫知道。火炮……老夫再想办法从京营库里挤一些给你。
但你需记住,大同在,宣大防线尚存一息;大同若失,京师西面门户洞开!守不住,你我皆无颜见天下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一位文士打扮的幕僚:“山西方向,傅宗龙那边有何动静?”
幕僚答道:“督师,傅巡抚去岁曾派兵协防,今春也按约定拨付了粮饷。山西防线暂稳。
不过……据闻傅巡抚与川陕陆督师书信往来颇为频繁,其态度……依旧暧昧。山西兵自保尚可,野战之力匮乏。”
听到“陆铮”二字,杨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他沉默片刻,才将视线投向地图西侧:“延绥、宁夏、甘肃三镇,去岁受损较轻,如今是何局面?新任的总兵,可还得力?”
负责联络西北的幕僚连忙回话:
“回督师,延绥总兵高万魁,将门之后,到任后大力整顿军屯,修缮边墙,还编练了三千骑兵,专司应对蒙古小股扰边,颇有章法。此人勇毅,治军也严。”
“宁夏总兵麻承恩,世袭本地将官,熟悉情势。去岁宁夏未受大战,兵力保存完好,约两万。
他致力于巩固黄河防线,操练兵马,蓄养战马,颇为沉稳,只是……似乎只愿守好宁夏一亩三分地。”
“甘肃总兵侯世禄,由副职擢升,甘肃镇去岁未遭兵燹,兵力近两万,最为完整。
此人长于经营,利用河西商路为军中谋利,士卒装备尚可。
然……其人与西域、蒙古部落私下往来甚密,心思……难以揣测。”
杨岳听完,缓缓坐回椅中,发出一声长叹:“谢尚政守成,张勉仁艰危,傅宗龙观望,高、麻、侯三人,皆非庸碌之辈,却也各有算盘。
这北疆万里防线,看似依旧,实则已是千疮百孔,人心各异啊。”
他沉吟良久,似在权衡,最终抬起头,目光恢复锐利,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传出:
“传令谢尚政,新兵训练不得懈怠,蓟镇关乎京畿安危,不容半分差池!”
“再以老夫名义,行文户部、工部,陈明大同危局,恳请他们务必再挤出二十门火炮、三百桶火药,火速运往大同!
告诉张勉仁,朝廷记得他的忠勇,让他务必坚持!”
“给傅宗龙去信,措辞要恳切些,重申唇亡齿寒之理,请他务必确保山西侧翼,并……委婉探询他对川陕之态度。”
“还有,令高万魁、麻承恩、侯世禄三人,加强戒备,整军备战,随时听候调遣,协防宣大。
尤其是侯世禄……告诉他,朝廷念其功绩,望其莫负皇恩,谨守臣节!”
幕僚与信使们领命,匆匆离去。督师府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杨岳一人。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暮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陆铮……川陕兵强马壮,若能北上……唉……” 他摇了摇头,将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压下。
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勉力维系着这条脆弱防线,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秋风吹入,带着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