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红墙在崇祯六年的寒冬里,也仿佛失却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灰暗而脆弱。
皇帝的病榻成了帝国事实上的中枢,药香混合着绝望的气息,在雕梁画栋间无声蔓延。
朝会早已形同虚设,即便偶尔举行,也只是重复着无意义的争吵和相互推诿,最终在首辅李标疲惫的“容后再议”声中草草收场。
陆铮变得如同锦衣卫指挥使衙门的庭院中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沉默而嶙峋。
他不再频繁入宫,大多数时候只是枯坐值房,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以及风中隐约传来的、京城日益稀疏的市声和偶尔爆发的短暂骚动。
各地的塘报依旧雪片般飞来,内容却单调得令人窒息:求饷、告急、城陷、将亡…
辽东,山海关像一颗被遗忘的孤棋,死死钉在版图的边缘。
关外是望不到尽头的沦陷与冰封,关内是望不到尽头的饥馑与恐慌。
皇太极的大军虽未叩关,但小股骑兵的渗透袭扰从未停止,每一次都能带来新的伤亡和混乱。蓟镇各地堡寨的烽火,几乎未曾熄灭过。
中原,已是一片血火地狱。洛阳陷落、福王遇害的消息如同瘟疫,抽走了官府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
李自成与张献忠虽在共享胜利果实后再次分兵(利益分配不均所致),但兵锋所向,已无完土。
李自成向西,威逼潼关,剑指西安;张献忠向东,扫荡豫东、皖北,如入无人之境。左良玉退保湖广,俨然割据一方,朝廷旨意不出襄阳。
四川的内战仍在持续,消耗着帝国最后的气血。
帝国的崩溃,不再是大厦倾颓,而是如沙塔般无声地、不可逆转地滑落、消散。
这一日,久未露面的司礼监太监王承恩,悄然来到了北镇抚司。他面容憔悴,眼中带着血丝,声音压得极低:
“陆大人,皇爷…皇爷怕是…不大好了…” 他声音哽咽了一下,“时昏时醒,醒时便念叨着辽饷、剿饷,念叨着…对不起列祖列宗…睡梦中…却时常惊悸…”
陆铮沉默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冷的麻木。那个曾经锐意中兴、如今却被现实击垮的皇帝,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太医怎么说?”
“油尽灯枯…心脉耗竭…怕是…就这几日了…”王承恩擦了下眼角,“皇爷昏睡时,偶尔会喊…喊陆大人您的名字…”
陆铮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宫里…宫里和后宫…都有些不安分…太子年幼…”王承恩的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厂卫…厂卫这边,万不能乱啊…李阁老和钱阁老让咱家来,也是这个意思…”
陆铮明白了。皇帝大行在即,国本动摇,内外交困,此刻的京城,绝不能再生内乱。锦衣卫和东厂,必须稳住。
“请王公公回禀两位阁老,陆某…知道该怎么做。”陆铮的声音干涩。
王承恩深深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悄无声息地离去。
送走王承恩,陆铮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他缓缓走到案前,开始书写命令。
不是调兵遣将,也不是查案拿人,而是一道道关于加强宫禁守卫、监控各王府勋贵动向、弹压京城地面、确保九门稳定的指令。
像一个冷静的工匠,在帝国最后的躯壳上,打下一颗颗维持稳定的铆钉。
命令发出后,他换上一身常服,独自一人走出了锦衣卫。
京城街道萧索,行人稀少且步履匆匆,面带菜色和惶恐。
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粮店和药铺前还排着长队,由顺天府的衙役和京营兵士勉强维持着秩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陆铮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只是步行。走过熟悉的街巷,看着这座他试图拯救、却终究无力回天的城市。
他去了胡大嫂家所在的巷子。那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晾晒衣物。他驻足片刻,放下一点碎银,悄然离开。
陆铮远远望了一眼通州京营的方向。那里如今更像一个巨大的难民营,充斥着疲惫的士兵和混杂的流民。
最后,他登上了北京城的一段城墙。寒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极目远眺,南方是天低云暗的中原血土,北方是烽烟隐约的边关危局。
他就这样站着,从午后站到日暮。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斑驳的城砖上,孤独而坚定。
是夜,紫禁城丧钟长鸣。
崇祯皇帝朱由检,驾崩。
消息像野火般瞬间烧遍全城,带来的不是举国哀恸,而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恐慌和茫然。天,塌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首辅李标、次辅钱龙锡的主持下,太子朱慈烺在一片混乱和悲戚中仓促即位,改元咸熙(虚构年号),尊母后周氏为皇太后。
然而,新帝年幼,主少国疑,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烽烟四起的烂摊子。
登基大典简单而压抑。年幼的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显得那么弱小无助。垂帘之后的周太后面色苍白,强自镇定。
李标和钱龙锡宣读着诏书,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却显得如此空洞。
陆铮按剑立于丹陛之下,身着飞鱼服,目光扫过殿中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守护的对象变了,但责任从未如此沉重。
新朝的第一道诏书,是哀悼先帝,第二道便是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者),以期收拢人心。
第三道,则是任命李标、钱龙锡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
同时,晋封陆铮为太子太保,掌锦衣卫事如故,加赐尚方宝剑,准其便宜行事,督师京畿防务。
这几乎是将京城和皇帝的安危,系于他一人之身。
退朝后,陆铮被召至偏殿。年幼的咸熙帝已经退去,周太后隔着帘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陆卿…先帝托付…哀家与皇帝的安危,社稷的存续…便…便拜托陆卿了…”
“臣…万死不辞!”陆铮跪地,重重叩首。
他知道,这并非荣耀,而是套上了最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