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是暂时的。辽东的皇太极在磨刀霍霍,寻找着大明防线上新的弱点;
中原的流寇在洪承畴的追剿下,如同野火般寻找着新的燃烧点;
朝堂上反对改革的暗流在积蓄力量;而帝国最深沉的痼疾——土地兼并和赋税不公,远未得到根治。
陆铮站在北镇抚司的高楼上,望着紫禁城的方向。他能感受到脚下这座帝国大厦根基的松动。
缓慢推进的改革,如同在泥沼中前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在这脆弱的平衡中,利用这难得的喘息期,为帝国,也为他自己,争取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陆铮手中那枚代表“火耗归公”的令牌在指尖转动,冰冷而沉重。
……
西城,胡记面摊
老胡的面摊支在西城根儿一条背阴的胡同口,几十年了。
几根毛竹竿子撑起油布棚子,几张掉漆的榆木桌子,几条长凳。
汤是猪骨混着鸡架子熬的,面是自家婆娘揉的粗面,浇头简单,一勺酱肉末,几片腌萝卜,撒点葱花蒜末,胜在热乎、实在,价钱公道。
来吃的多是些力巴、小贩、巡街的兵丁,还有些衙门里不入流的小吏。
老胡认得陆铮。当然,他不认得那张冷冰冰的脸,更不知道这位偶尔在黄昏时分,只带一个沉默随从(通常是“辨骨”高手易容的)来吃面的黑袍客人,就是让满朝文武、勋贵豪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督公。
他只当是个衙门里办差的,可能是个文书,或者哪个冷衙门的经历。
这人话极少,总是坐在最靠里、最暗的那张桌子,点一碗清汤面,慢慢地吃,偶尔会多要一小碟酱肉。
老胡觉得这人怪,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寒气,大热天都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但他付钱爽快,从不挑剔,吃完就走,碗里干干净净。老胡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只要不闹事,管他什么怪人。
这日,秋意已浓,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天色擦黑,胡同里没什么人了。
陆铮如常而至,坐在老位置。老胡麻利地下了一碗面,浇上清汤,撒了葱花,想了想,又特意多切了几片薄薄的酱肉放在小碟里,端了过去。
“客官,您慢用。”老胡赔着笑。
陆铮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拿起筷子,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昏黄的灯笼光下,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老胡注意到,这位“陆文书”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那身黑袍子依旧挺括,但沾了些不易察觉的灰尘,像是刚从城外回来。
端着碗的手指骨节分明,却比往日显得更苍白些,甚至…微微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老胡揉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喊声。
“爹!爹!救救我哥!”一个穿着粗布袄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冲进面摊,正是老胡的女儿小翠。她满脸泪痕,头发散乱,扑到老胡跟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翠儿?!咋了这是?你哥咋了?”老胡的心猛地一沉。
“哥…哥被兵马司的人抓走了!”小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说他偷了东西!”
“偷东西?!放他娘的屁!”老胡气得胡子都抖了,“你哥在‘墨香斋’老老实实当学徒,手脚最是干净!他偷什么了?!”
“说…说偷了东家库房里新到的几刀上好的宣纸!可…可那纸明明是东家让哥搬去库房点数的啊!”
小翠哭诉道,“东家…东家也变了脸,非说账上少了纸,硬赖是哥偷的!兵马司的人来了,二话不说就把哥锁了!爹,你快想想办法啊!哥会被打死的!”
老胡只觉得眼前一黑。墨香斋是西城一家不大不小的书坊,儿子小栓在里面当学徒三年,勤勤恳恳,就盼着能出师挣份手艺钱。
东家李掌柜平日看着也算和气,怎地突然就翻脸无情?兵马司…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小栓那孩子老实巴交,进去还能有好?
“李扒皮!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啊!”老胡又急又怒,抄起擀面杖就要往外冲,“老子跟他拼了!”
“胡老哥,且慢。”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寒风刮过,瞬间冻住了老胡冲动的脚步。
老胡愕然回头,只见那位一直沉默吃面的“陆文书”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筷子,正静静地看着他。
眼神中透露出的寒意,落在老胡身上,竟让这个走南闯北的老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什么洪荒猛兽盯住。
“客…客官…”老胡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手里的擀面杖也垂了下来。
陆铮没再看老胡,目光转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翠,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小丫头,你说书坊叫‘墨香斋’,东家姓李?”
小翠被这目光看得害怕,下意识地往老胡身后缩了缩,怯生生地点点头:“是…是…”
“你哥叫什么?何时被抓走的?”陆铮又问,语速不快,每个字却清晰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胡…胡小栓…就…就半个时辰前…”小翠抽噎着回答。
陆铮微微颔首,不再多问。他抬起手,对着空气,极其轻微地做了个手势。
一直如同影子般立在他身后、穿着普通随从衣服的汉子(“辨骨”高手所扮),立刻无声地躬身,随即身影一晃,便迅速消失在昏暗的胡同深处,速度快得老胡父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走的。
老胡和小翠目瞪口呆。
陆铮却像没事人一样,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挑起一根面条,仿佛刚才那令人心悸的一幕从未发生。
面摊里只剩下小翠压抑的抽泣声和炉子上汤锅咕嘟咕嘟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黑袍客安静地吃着那碗清汤面,气氛诡异而压抑。
老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位“陆文书”是谁,更不知道他那个随从去干什么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那个鬼魅般的随从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陆铮身后,仿佛从未离开过。
他嘴唇微动,用只有陆铮能听到的极低声音快速禀报了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