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前的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裹挟着一种无声的、日益沉重的压力。那份来自《深度周刊》的狂喜,在林夕心中渐渐冷却,沉淀为一种夹杂着兴奋与不安的复杂情绪。而陆辰希抛出“星瞰资本”录用通知的方式,以及其后过分平静的态度,更像是一层薄冰,覆盖在看似如常的日常之下,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主动提起那个话题。公寓里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宁静——林夕准备着毕业答辩的最后收尾工作和典礼事宜,陆辰希处理着陆氏与华晟项目交接的扫尾工作,以及着手组建自己未来在“星瞰资本”的初始团队。他们依旧一起吃饭,偶尔交谈,但那些对话大多停留在“今天想吃什么”、“邮件回复了吗”这类最表层的日常。
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林夕能感觉到陆辰希的沉默比以往更深,他常常对着电脑屏幕,眼神却有些放空,显然心思并不完全在眼前的公务上。她几次想开口,想把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摊开来谈,但看到他微蹙的眉心和平静面容下不易察觉的疲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或者说,她在害怕面对那个可能没有完美答案的问题。
陆辰希同样在观察着林夕。他看到她强装镇定下的魂不守舍,看到她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眼底的迷茫。他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他给出一个方案,一个承诺,或者至少是一个明确的态度。但他自己,也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决策困境。
“星瞰资本”的机会千载难逢,不仅能让他摆脱陆氏这艘巨轮固有的沉疴,在更市场化、更前沿的金融战场上一展拳脚,其总部所在的上海,更是全国的金融中心,资源、信息、人脉都非其他城市可比。这对他重塑陆氏、乃至实现自己更大商业抱负的计划,至关重要。
而林夕的梦想,同样清晰而耀眼。《深度周刊》是她新闻理想的灯塔,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能为她提供无与伦比的平台和视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克服了多少。他亲眼见证了她从那个对人群心怀恐惧的女孩,蜕变成如今能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在街头执着追寻真相的准记者。他怎么能,又怎么忍心,让她为了自己,放弃这触手可及的梦想之光?
理性与情感,如同两头巨兽,在他脑海中激烈撕扯。任何一种选择,都意味着另一方的牺牲。而这种牺牲,是他最不愿意施加于她身上的重量。
这天晚上,两人难得地都没有忙于工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带来一丝初夏的凉意。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无关紧要的纪录片,却谁也没有真正看进去。
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
最终,是林夕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她关掉了电视,客厅里只剩下雨声和彼此清晰的呼吸声。她转过身,面对陆辰希,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指尖用力到泛白。
“辰希,”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干涩,“关于北京和上海……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陆辰希缓缓转过头,看向她。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和显而易见的忐忑。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这眼神轻轻拨动,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嗯。”他应了一声,坐直了身体,目光沉静地回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我知道‘星瞰资本’对你来说非常重要。”林夕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上海的机会,可能比北京更适合你未来的发展。我理解。”
陆辰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深度周刊》……”林夕的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她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才继续道,“那是我从学这个专业开始,就梦想的地方。我不想……不想就这么放弃。”
她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挣扎、恳求,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火焰。
陆辰希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看着她眼底那抹不肯放弃的光,那是他曾经无比欣赏、并看着她一点点亲手点燃的光。他怎么能亲手去熄灭它?
“我没有让你放弃。”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竭力压抑下的平稳,“你的梦想,同样重要。”
“那怎么办?”林夕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无助的颤抖,“北京和上海……我们……”她说不下去了,“异地”这两个字,像是一根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陆辰希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他看着她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一种烦躁和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他习惯于掌控局面,解决难题,但眼前这个问题,似乎没有一个完美的、两全的解答。
“林夕,”他再次开口,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商人的冷静和权衡,“现实是,我们刚刚起步。‘星瞰资本’的平台和上海的区位优势,能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积累足够的资本和人脉,这对于我后续的计划,包括彻底整顿陆氏,至关重要。而《深度周刊》固然是好,但新闻行业的竞争激烈,初期薪资和发展路径……”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在用理性的天平去衡量,在分析利弊,在试图找出一个“最优解”。他潜意识里,或许希望林夕能够理解这其中的“轻重”,希望她能看到,选择上海,对于他们“共同”的未来,或许是更具“效率”的选择。
然而,这番话听在林夕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他是在用他习惯的商业逻辑,来算计他们的感情和未来吗?他是在暗示她的梦想,不如他的事业“重要”和“高效”吗?他所谓的“共同未来”,难道就是让她牺牲自己的追求,去成全他的蓝图?
一种混合着失望、委屈和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冲垮了林夕一直努力维持的冷静。
“所以,在你的天平上,我的梦想,是可以被衡量、被比较、甚至可以被牺牲的,是吗?”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眼眶瞬间红了,“陆辰希,我不是你商业计划书里的一个项目!我不是一个需要被评估投资回报率的资产!”
陆辰希显然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愣住了,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的身体和盈满泪水的眼睛,眉头紧紧蹙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夕打断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你只是在告诉我,你的选择有多正确,多明智,而我的坚持,就成了不懂事、不现实的拖累,对吗?”
“我没有说你是拖累!”陆辰希也站了起来,声音不由得提高,带着一丝被误解的焦躁和不耐烦。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情绪,讨厌这种毫无逻辑的争吵。“我只是在分析现实情况!异地恋意味着什么?距离、时间、不确定性!我们都要刚开始新的事业,都需要投入全部的精力!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所以呢?就因为困难,所以就要有一个人放弃吗?”林夕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心痛得像被刀割一样,“为什么那个人就一定得是我?就因为你的梦想看起来更‘宏大’,更‘正确’吗?陆辰希,你从来都是这样!你习惯了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习惯了你认为的‘最好’就要别人接受!你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我,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把你认为好的,强加给我!”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陆辰希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掌控欲和因为过往经历而形成的不安全感。他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翻涌着被戳破伪装后的怒意和受伤。
“强加给你?”他冷笑一声,语气变得冰冷而刻薄,“林夕,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还在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绯闻和网络暴力困扰!如果不是我,你那个关于NGo的课题能做得那么顺利?能入得了《深度周刊》的眼?你现在站在这里跟我谈梦想,谈独立,是不是忘了,你的‘翅膀’是怎么硬起来的?”
话一出口,陆辰希就后悔了。他看到林夕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绝望。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陆辰希所有的怒火,只剩下无尽的懊悔和冰冷。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在为他们这场猝不及防、两败俱伤的争吵,奏着哀伤的背景乐。
林夕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陌生得让他心慌。然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卧室,“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那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响在陆辰希的耳边,也炸响在他空荡荡的心上。
他僵立在客厅中央,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看到了一道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咸涩的气息,和他自己那些口不择言的、冰冷的话语。
雨,还在下。夜,深得望不见底。
他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而狰狞的裂痕。而这一次,似乎连掌心的温度,也无法轻易将它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