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昭的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遮盖,只剩下他自己平稳却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执法记录仪的红色指示灯在他胸前规律地闪烁,将这死寂空间里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耳机里小林焦急的催促,技术人员的世界里,数据流就是生命线,任何中断都足以引发恐慌。
但陆昭知道,此刻他面对的敌人,其战场并非只在服务器的硬盘里,更在这条走廊的每一个阴影,每一寸冰冷的墙壁之上。
他的目光如炬,一寸寸地剖开视野内的一切。
灰尘的分布,墙皮的剥落,天花板上水渍的形状——任何不合常理的细节,都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线索。
就在拐角处,一抹微不足道的异色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在两块墙板的接缝处,比周围的灰尘更深一些。
他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先侧耳倾听。
绝对的安静。
他缓缓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拨开积尘,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显露出来。
纸质泛黄,边缘已经磨损,像是被人珍藏了许久,又或者,是刻意做旧以营造某种年代感。
陆昭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纸条,展开。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笔锋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
“你父亲不信我,所以我让他看见了真相——然后死去。”
没有威胁,没有咒骂,只是一句冰冷的事实陈述。
然而这平静的字句,却像一把刀,精准地刺向陆昭内心最柔软也最痛苦的地方。
落款只有一个字,一个用浓墨渲染得几乎要化开的字——墨。
沈墨。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陆昭的脑海中炸响。
他死死攥住那张纸条。
不是猜测,不是推断,这是来自深渊的直接挑衅。
他甚至能想象到沈墨写下这张纸条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怜悯与嘲弄的、神明般的姿态。
“陆昭?你发现了什么?”耳机里,沈清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的冷静像一剂镇定剂,强行拉回了陆昭濒临失控的情绪。
陆昭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条对准执法记录仪的镜头,声音压抑但清晰:“他留了口信。”
沈清那边沉默了几秒,显然是在分析图像。
“典型的自恋型人格障碍表现。他将自己置于一个‘施予真相’的神圣位置,把责任完全归咎于受害者的‘不信’。他在激怒你,陆昭。诱导你的情绪产生剧烈波动,一个情绪失控的猎人,只会成为猎物的盘中餐。”
陆昭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波澜已经平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明白。”他低声回应,将纸条收进证物袋。
他知道沈清是对的,愤怒是沈墨投喂给他的毒药,他绝不能吞下。
就在这时,大楼高处,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附在楼顶主通风管道的出口。
那人动作迅捷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他从战术背心里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装置,熟练地打开通风口格栅,将装置牢牢固定在管道内壁。
那是一个微型无线扬声器。
完成这一切后,黑影——代号“影子信使”——便如出现时一样,鬼魅般消失在楼顶的阴影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声毫无征兆地在整条走廊里回荡开来。
“陆昭……你父亲临死前……声嘶力竭地喊着……究竟是‘别信沈墨’……”
声音仿佛贴着他的左耳响起,充满了诱惑与蛊惑。
陆昭猛地转头,左侧空无一人。
“……还是……‘救救沈墨’?”
这一次,声音又飘到了他的右后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飘荡、折射,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营造出一种诡异至极的空间错乱感,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怨灵在他身边窃窃私语,试图撕裂他的理智。
陆昭没有动,他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他屏蔽了话语的内容,只去分析声音本身。
那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质感,那种细微的回响和延迟……
沈清的声音在耳机里显得有些紧张:“是心理声学武器,通过制造听觉假象来扰乱你的空间感知能力,进而引发焦虑和恐慌。别被它影响,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陆昭的眼睫毛微微颤动。
一秒,两秒……他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走廊西侧墙壁上方的一个通风口。
“声源有延迟。”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左耳和右耳听到的声音,存在大约零点零几秒的微弱延迟和回声差异,这不是真人在移动发声能做到的。是电子播放,而且是立体声,两个发声点。”他不再迟疑,快步走到西侧通风口下,踩着墙边的消防栓箱一跃而上,伸手探入格栅。
片刻之后,他摸到了一个冰冷的、正在轻微震动的物体。
正是那个微型扬声器。
几乎在同一时刻,耳机里传来小林兴奋的喊声:“恢复了!陆队,我恢复了一段视频日志!是陆老的!”
陆昭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立刻从高处跳下,对着执法记录仪低吼道:“播放!”
小唐迅速将视频信号切入他的战术目镜。
画面一阵抖动后稳定下来,出现了一张陆昭无比熟悉又痛彻心扉的脸。
是他的父亲,陆振华。
视频里的陆振华坐在同一张办公桌前,正是陆昭此刻所在的这间办公室。
他看上去异常疲惫,眼窝深陷,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似乎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正在录制最后的遗言。
“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我已经出事了。”陆振华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听着,立刻去查‘灰色名单’。记住,那不是一份人名列表,它是一个代号系统,一个……一个由程序和心理暗示构建的筛选机制。名单上的人,随时可能被激活。韩明远……他只是一个执行者,一枚棋子。在他背后,有一个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更高层级的心理操控网络。”
陆振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他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极度复杂的表情,那是混杂着悔恨、恐惧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沈墨……他曾是我的同事,我们最好的侧写师。后来……他疯了。或者说,他一直都行走在疯狂的边缘,是我们……是我们把他推了下去。”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无法修复的损坏数据。
陆昭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灰色名单,代号系统,心理操控网络……父亲留下的每一个词,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但他此刻最在意的,是最后那句话。
“沈墨……曾是我的同事……”
一个尘封已久的、被他刻意压抑在记忆最深处的疑问,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沈清,”他对着通讯器,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我母亲当年的法医报告……最终签字的心理评估专家组里,是不是也有他?”
耳机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加肯定。
终于,沈清的声音再次响起,艰涩而沉重:“档案记录,林秀兰法医……在你母亲的专案组里,曾与心理顾问沈墨……共事三年。”
轰!
陆昭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母亲,父亲,沈墨……原来那张无形的大网,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将他们所有人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一间灯光幽暗的监控室内,沈墨正凝视着屏幕上陆昭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仿佛一位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
“你开始怀疑了,很好。”他轻声自语,在控制台上一枚红色的按钮上轻轻拂过,“怀疑是瓦解信念的第一步。”
他按下了按钮。
瞬间,陆昭所在的整栋大楼灯光开始疯狂地忽明忽暗,电流的“滋滋”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那个诡异的广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所有的扬声器,仿佛整栋建筑都在对他说话。
“陆昭,你试图用你父亲教给你的逻辑来破案,但你很快就会发现,人性是无法被逻辑拯救的。你父亲不信我,所以他死了。你若信我,还能活。”
这一次,陆昭没有再费心去寻找声源。
他抬起头,直视着天花板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监控摄像头
一抹冰冷的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边。
“你不是想救我,你是想让我像你一样,变成一个被所谓‘真相’逼疯的怪物。”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穿透力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沈墨。你当年被体制开除,根本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理念不合。真正的原因,是你对重案嫌疑人实施了非法的深度心理干预,试图按你的想法去‘重塑’他的人格!你才是第一个‘红眼计划’的实验品,一个失败了的、被自己创造的理论反噬的可怜虫!”
监控室内,沈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坐直身体,
他拿起另一个通讯器,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下达了指令:“影子信使,销毁三楼技术室的主服务器。立刻。”
技术室内,小林正争分夺秒地试图从数据残片中拼接出更多线索。
突然,他面前的所有屏幕同时一黑,数据流瞬间中断。
“数据中断了!陆队!服务器的连接被物理切断了!”小林惊骇的声音在陆昭的耳机里响起。
“有人在阻止我们获取完整的‘灰色名单’。”陆昭立刻做出了判断。
沈墨被激怒了,他开始不惜代价地销毁证据。
他没有慌乱,而是像一头被困的猛兽,更加冷静地环顾四周。
灯光依旧在闪烁,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的目光扫过门、窗、通风口……最后,猛地定格在天花板一角的烟雾探测器上。
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不属于设备本身的反光点。
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它像一颗遥远的、冰冷的星辰,一闪而逝。
是针孔摄像头。比刚才那个更加隐蔽。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这条走廊,这间办公室,这整栋楼……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牢笼,而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的迷宫。
陆昭压低了声音,对着唇边的麦克风,对沈清,也像是对自己说:“楼里不止一个出口,沈墨在用这栋楼测试我,看我能否识破他精心布置的‘心理牢笼’。”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隐藏着反光点的烟雾探测器,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和震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决绝。
“这一次,我要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侧写者。”
他的手,悄然伸向了腰间的战术装备包,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小林还在耳机里焦急地报告着数据完全丢失的噩耗,但陆昭的内心却已是一片澄明。
沈墨切断了主电源和数据线,以为这样就能将他困死在信息的孤岛上。
但他错了。
一个优秀的猎手,永远会为自己准备备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