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并非和平。当帝国的旗帜在西陲堡上空猎猎作响,当布让河谷的青稞在帝国农官指导下迎来又一季收成,当周远亭伏案整理的阿里风物志渐成卷帙,遥远的拉达克王廷内,一场关于战争与毁灭的决策,正伴随着来自撒马尔罕的镶金国书和莫卧儿工匠精铸的火炮模型,缓缓落定。拉达克王森格南杰,这位以雄狮自诩的统治者,终于无法容忍卧榻之侧那日益清晰的宋人身影。他不再满足于边境的摩擦与代理人的小打小闹,一支由拉达克精锐“喀本”骑兵、来自巴尔蒂斯坦的山地射手,以及少量配备了火绳枪的莫卧儿顾问团组成的远征军,正在列城集结,战旗指向东方——帝国的西陲堡,以及更深处的布让。
消息如同高原上不祥的秃鹫阴影,最先被巴特尔派出的、最胆大心细的夜不收探得。他们冒死穿越数道封锁线,带回了敌军兵力、主将(拉达克王麾下名将噶举·次仁)以及携带了“会喷火冒雷的铁管”等零碎却致命的情报。巴特尔接到军报,浓眉瞬间拧紧。他深知,西陲堡虽经扩建加固,但面对数倍于己、且可能拥有未知火器的敌军,死守的风险极大。他立刻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方面,命令副将率领所有非战斗人员(包括工匠、医官、部分书记官)及重要文书、图谱,携带足够粮秣,紧急撤离至布让,依托普兰险要地形和布让土王的盟约暂避,并火速向拉萨求援;另一方面,他亲自挑选五百最悍勇、最忠诚的“雪山轻骑”死士,决定留守西陲堡,他要利用堡寨的防御工事和周边复杂地形,层层阻击,最大限度地迟滞、消耗敌军,为拉萨援军的到来、也为周远亭在后方组织更大范围的防御与动员,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将军,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副将试图劝阻,声音哽咽。
巴特尔拍了拍他的肩甲,目光沉静如西陲的冻湖:“石头硬,卵也要碰它一身腥膻。记住,保住周大人和那些典籍,比守住这个空堡更重要。告诉陆大人和周大人,巴特尔和五百儿郎,在此恭候拉达克‘雄狮’!”
当拉达克-莫卧儿联军如同铁流般涌向象泉河谷时,他们首先遭遇的不是预想中坚城下的决战,而是巴特尔精心设计的“幽灵战术”。小队精骑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日夜不停地袭扰敌军侧翼和后勤,焚毁草料,污染水源,狙杀落单的军官。联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及至兵临西陲堡下,部队已显疲态,士气也因这种无所不在的骚扰而略显焦躁。
真正的攻防战在一个黎明打响。拉达克军队依仗兵力优势,发动了潮水般的猛攻。而巴特尔则指挥若定,他将兵力分成三波,轮番上墙抵御,滚木擂石、热油金汁,将所有传统的守城武器效能发挥到极致。西陲堡的石头墙壁上,很快浸染了双方士兵的鲜血。最让守军心悸的,是敌军阵中那几门被严密护卫的火炮。当沉闷的轰鸣第一次响彻山谷,实心铁球狠狠砸在堡墙之上,碎石飞溅,带来一阵惊惶时,巴特尔却赤着上身,挥舞卷刃的战刀,屹立墙头,怒吼道:“怕什么!他们的‘雷声’大,咱们的骨头更硬!瞄准那些摆弄铁管的家伙,放箭!”在他的激励下,守军稳住阵脚,集中弓弩射击火炮操作手,虽然未能摧毁火炮,却也极大干扰了其发射效率。
围攻持续了七天七夜。西陲堡外墙多处出现裂痕,守军伤亡近半,箭矢消耗殆尽,连巴特尔本人也身披数创,左臂被流矢所伤,行动不便。然而,拉达克人也付出了远超预期的惨重代价,尸体在堡墙下堆积如山。第八天清晨,联军主帅噶举·次仁失去了耐心,决定投入最后的预备队,发动总攻。他知道,堡内守军已是强弩之末。
也正是在这个清晨,巴特尔将剩余的不到两百名伤痕累累的士兵集合在堡内广场。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却写满坚毅的脸庞,嘶哑着声音说道:“弟兄们,我等受陆大人、周大人重托,镇守这帝国西疆门户。七天七夜,我们让敌人知道了什么是大宋男儿的血性!今日,或许是最后一战。身后,是拉萨,是布让,是万千百姓!我巴特尔,誓与此堡共存亡!尔等可愿随我,再冲杀一阵,让拉达克人记住这教训?!”
“愿随将军!死战到底!”怒吼声震动了残破的堡垒。
当拉达克军队呐喊着涌向破损的堡门时,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竟从内部轰然洞开。巴特尔一马当先,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战神,率领着最后一百多名视死如归的骑兵,决绝地发起了反冲锋!这完全出乎意料的亡命一击,竟将攻门的敌军前锋冲得一阵大乱。巴特尔目标明确,直指远处联军主帅的大纛!他挥舞长刀,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让他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逼近了噶举·次仁的指挥位置。
一场惨烈的将领对决在万军丛中展开。噶举·次仁武艺高强,但面对状若疯虎、完全放弃防御只攻不守的巴特尔,竟一时被其气势所慑。刀光闪烁间,巴特尔以身上添一道深可见骨伤口为代价,一刀斩断了噶举·次仁的帅旗旗杆!大纛倾倒的瞬间,拉达克军阵出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然而,也就在此时,数支长矛从侧面刺入了已无力闪避的巴特尔身躯……
西陲堡,在震天的喊杀与弥漫的硝烟中,最终陷落了。巴特尔与五百死士,尽数壮烈殉国。拉达克人虽然占领了这座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的堡垒,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和宁死不屈的尸骸,缴获的物资寥寥无几。更重要的是,他们预想中摧枯拉朽、直捣布让的攻势,被硬生生拖延了十余日,进攻的锐气已折,兵力受损,后勤也倍感压力。
几乎在西陲堡血战正酣的同时,周远亭在布让接到了巴特尔的最后传书和紧急撤离的人员。他强忍悲痛,没有时间流泪,立刻与布让土王及紧急召集起来的阿里各部尚存亲宋势力的头人会盟。他展示了巴特尔用生命换来的敌军情报,分析了拉达克联军的外强中干与后勤弱点,更以陆海授予的全权,许以重赏,承诺战后的贸易特权与官方册封,成功说服了布让土王及其他几个部落,集结起一支约两千人的吐蕃联军,由他亲自调度,布防于普兰通往拉萨的几处关键险隘,并派出小股部队,效仿巴特尔,不断袭扰拉达克人漫长的补给线。
而在拉萨,陆海接到西陲堡紧急军情后,虽心如刀绞,但动作更快。他一边以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西疆剧变,一边毫不犹豫地调动了驻防后藏地区的五千精锐步骑混成部队,由另一位心腹将领统领,星夜兼程,驰援阿里。他给援军的指令清晰而冷酷:“不惜一切代价,击溃拉达克军,收复西陲堡。对拉达克人,勿需留情,务求全歼,以儆效尤!”
当拉达克联军拖着疲惫之师,好不容易清理完西陲堡的废墟,准备继续东进,与据说在前方阻路的吐蕃联军决战时,他们骇然发现,真正的死神并非来自前方。帝国的援军,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高原行军,如同一柄铁锤,从侧后方狠狠砸在了拉达克军的软肋上。而此时,周远亭指挥的吐蕃联军也从正面发起了进攻。腹背受敌,师老兵疲,加之主帅重伤(噶举·次仁在与巴特尔对决中也受了重伤),拉达克-莫卧儿联军瞬间崩溃了。一场毫无悬念的追击与歼灭战在象泉河谷展开,入侵之敌除少数溃散逃入深山,几乎全军覆没,连那几门珍贵的火炮也成了帝国的战利品。
硝烟散尽,陆海亲自来到了已成焦土的西陲堡旧址。他默默收集了巴特尔和五百壮士的遗骨,在此立碑,亲书“大宋西陲忠烈五百勇士冢”。他没有立即重建堡垒,而是将前沿基地进一步前推,在更靠近古格核心区、地势更为险要之处,规划建造一座更大、更坚固的“定西城”。同时,他以战胜之威,对阿里地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政治清算,坚决铲除拉达克残余势力,将更多部落直接纳入帝国的羁縻统治体系,并开始着手绘制更精确的、包含拉达克部分地区的西疆舆图。
经此一役,帝国在西疆的权威,真正用敌人的鲜血和忠臣的骸骨,浇筑得坚如磐石。拉达克王国元气大伤,数年内再无力东顾。陆海站在即将兴建的定西城址上,手中摩挲着一块从古格遗址带回的、刻有奇异佛像的残破石板,对身旁面容清癯、眼神却愈加沉毅的周远亭道:“远亭,巴特尔和五百英灵的血不会白流。西疆之稳,在于人心归附,亦在于武备永固。考察吐蕃历史文化之事,需更加深入,尤其是这古格兴衰、象雄源流,其间或许藏着比刀剑更能决定这片土地命运的秘密。我们要让这高原上的每一块石头,都诉说着大宋的秩序与文明。”周远亭望着西方那无尽的山峦,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深知,脚下的路还很长,但帝国的步伐,已然无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