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子,刮在脸上跟小刀子割似的。汴梁城外,宋军大营里死气沉沉,除了风声,就剩下隔离营那边偶尔传出来的几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听着让人心里头发毛。瘟疫这玩意儿,比金军的铁浮屠还吓人,看不见摸不着,专挑人堆里扎,几天功夫,能打的汉子就倒下一大片。
陆明远站在中军大帐门口,望着远处那座黑沉沉的巨城影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仗打到这个份上,眼看就要踹开汴梁的大门了,谁能想到让一场时疫给卡住了脖子?营里缺药少粮,士气低得都快贴地皮了。再这么耗下去,不用金军出来打,自己这边就得先垮掉。
“大帅,”亲兵队长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担忧,“您又是一夜没合眼……这么熬着,身子骨顶不住啊。”
陆明远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顶不住?几十万弟兄的命都拴在这根弦上,他哪敢合眼?他早年跟着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士学医,认草药、背方子,想着悬壶济世,救人性命。可如今,面对这席卷全营的恶疾,他那点本事,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能号出一个人心脉的虚实,却号不出这几十万人共同的“死脉”。
正烦躁间,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骑士冲到帐前,滚鞍下马,当先一人竟是永宁公主赵琰身边的亲卫头领,浑身尘土,嘴唇干裂,眼珠子却亮得吓人。
“陆帅!公主殿下派我等星夜兼程送来的!”那头领将一个沉甸甸、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木箱双手捧上,声音嘶哑却透着激动,“是药!还有一批精粮!殿下说了,拆东墙补西墙,刮地三尺,也要先紧着前线!”
陆明远心头猛地一跳,几步上前,亲手撬开木箱。里面是分装好的药包,散发着熟悉的草药气味,主要是黄连、黄芩、金银花这类清热解瘟的药材,数量不算太多,但在眼下,每一钱都金贵无比!旁边还有个小点的箱子,打开一看,是提炼过的、便于携带和使用的药膏、药散,甚至还有几瓶用琉璃瓶小心装着的“避瘟丹”。
“好!好!来得太及时了!”陆明远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不仅仅是药,这是后方挤出来的希望!“公主殿下……楚州那边……”
“殿下一切安好,正全力筹措后续物资!”亲卫头领快速回道,“殿下让末将带话,‘前方只管放手施为,后方有她’!”
“放手施为……”陆明远喃喃重复了一句,眼中那团压抑了许久的暗火,猛地炽烈起来。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对等候命令的参军和医官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按照我之前定的方子,大锅煎药!优先供给病患和体弱者!各营区,按我之前说的法子,给我彻底清扫,洒石灰,烧艾草!谁敢偷懒,军法从事!”
药材的到来,像是一针强心剂,让死气沉沉的军营稍微恢复了一点活力。大锅里翻滚着褐色的药汤,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却让士卒们感到一丝安心。陆明远亲自监督煎药、分发,又带着医官深入隔离区,给重病的士兵诊脉、用药。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发号施令的统帅,更像一个冲在瘟神前面的郎中。他记得师父说过,医者,不仅要治身病,更要安“心神”。他此刻的存在和行动,本身就是一味最好的“安心药”。
就在宋军军营因为药物到来而稍显振作的同时,汴梁城内,却是另一番地狱景象。
金国皇帝完颜守绪(此处按部分历史脉络,金宣宗已崩,其子完颜守绪继位,是为金哀宗)坐在龙椅上,只觉得屁股下面像是有针在扎。他年轻,登基没多久,就遇上这等亡国之危,早就没了主意。底下站着的臣子们,更是吵成了一锅滚粥。
丞相胥鼎,是个老臣,头发胡子都白了,此刻也顾不得礼仪,声音发颤:“陛下!不能再打了啊!城外宋军虽然也闹瘟疫,可他们后方还能运药运粮来!咱们呢?咱们是座孤城!城里粮仓快见底了,这瘟疫比宋军营里还凶!西城驻防的一个猛安(金军编制,约千人),昨天一天就病死了一百多!再守下去,不用宋军攻城,咱们自己人就先死绝了!当务之急,是议和!哪怕……哪怕条件屈辱些,也得先保住宗庙社稷,保住这满城百姓啊!”
“放屁!”枢密使赤盏合喜猛地踏前一步,他是个武将,身材魁梧,此刻眼珠子通红,像头发怒的豹子,“胥鼎!你老糊涂了!议和?宋狗会跟你议和吗?他们恨不得食我等之肉,寝我等之皮!现在投降,就是自寻死路!城中尚有数万能战之士,粮草还能支撑一月!应当趁宋军瘟疫缠身,出城决一死战!就算战死,也好过摇尾乞怜!”
“决一死战?赤盏合喜!你睁开眼睛看看!将士们还有力气冲锋吗?马还有草料吗?”胥鼎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完颜守绪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吵!吵!整天就知道吵!你们告诉朕,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朝堂上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呜咽的风声。一种名为“末日”的绝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城外的喊杀声似乎远了,但城内家家户户传来的哭泣声,和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尸臭味,却更加真切地提醒着他们,灭亡,近在眼前。
就在这汴梁城内君臣相顾无言、唯有绝望的时刻,城外的陆明远,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
他判断,城内的金军,在瘟疫和缺粮的双重打击下,士气已然崩溃,尤其是那些被迫守城的汉人签军和部分意志不坚的女真部队。与其继续耗下去,等待不确定的转机,不如主动出击,利用这最后一股气,敲碎敌人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他没有选择全军强攻,那样伤亡太大,而且己方士卒也并非全在状态。他选择了“点穴”。
目标是汴梁外城最重要,也是防御相对薄弱的城门之一——新曹门。根据内应冒死传出的最新情报,此段城墙的守军,正是由怨气最大、逃亡最多的汉人签军和一部分契丹、奚族仆从军负责,统兵的金将不得人心,约束力极差。
攻击时间,定在了黎明前最黑暗、也是最寒冷的那一刻。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铺天盖地的箭雨。数千名宋军精锐,口衔枚,马裹蹄,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新曹门外的护城河边。他们携带着飞钩、云梯,还有少量用来爆破城门的火药(这是大宋工匠营根据早期“霹雳火球”改进的秘密武器,数量极少,威力也有限,但用于制造混乱和炸毁薄弱城门或许有效)。
陆明远亲自在前沿指挥。他抬头望着那在稀薄星光下显得格外高大的城墙黑影,能听到上面传来守军疲惫的、零星的咳嗽声和呵欠声。
“动手!”他低喝一声。
霎时间,无数飞钩带着绳索抛上城头,牢牢勾住垛口!身手矫健的宋军敢死士,如同猿猴般,沿着绳索迅速向上攀爬!与此同时,几名工兵冒着城上零星射下的箭矢,将几个沉重的火药包,安置在了包裹着铁皮的厚重城门下。
“敌袭!宋军爬城了!”城头上终于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呼喊和警锣声!
但反应太慢了!或者说,守军的抵抗意志,早已被饥饿、瘟疫和绝望消磨殆尽。不少签军士兵看到宋军爬上来,非但没有拼命抵抗,反而下意识地就往后退,甚至有人调转枪头,砍向了试图督战的金人军官!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新曹门的城门在火光和硝烟中剧烈震动,门闩断裂,门板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城门破了!杀进去!”等候在外的宋军主力,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炸开的城门缺口,汹涌灌入汴梁外城!
城破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汴梁内外城蔓延。外城守军瞬间土崩瓦解,不是投降就是溃逃。宋军的旗帜,时隔近百年,终于再一次飘扬在了汴梁的城头之上!虽然只是外城,但这意味着,大宋的军队,真正踏入了这座梦萦魂牵的故都!
内城的皇城,此刻已乱作一团。宫女太监哭喊着四处奔逃,大臣们面如死灰,有的忙着找地方躲藏,有的则瘫坐在地,喃喃自语。完颜守绪在几个忠心侍卫的簇拥下,逃到了皇宫最高处的丹凤楼上,望着外城四处燃起的火光和宋军的旗帜,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年轻的脸上一片死寂。
“陛下!快走吧!从北城突围,去归德(商丘),或者去蔡州!那里还有我军!”赤盏合喜浑身是血,冲上来急声道。
完颜守绪缓缓摇了摇头,目光空洞:“走?又能走到哪里去?祖宗基业,丧于朕手……朕,还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望着南方,那里是宋军主力涌入的方向,也是故宋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意。
天光,终于彻底放亮。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地照在汴梁城头,照在那些倒毙街头的尸骸上,照在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百姓脸上,也照在了那面插在外城最高处、迎风猎猎作响的“宋”字大旗和“陆”字帅旗之上。
陆明远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登上了新曹门的城楼。他望着脚下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望着内城方向依旧紧闭的宫门,望着更北方广袤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收复旧都的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但这,远远不是结束。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他染着血污和烟尘的征袍。他知道,城内残余的金军还在负隅顽抗,瘟疫的威胁仍未完全解除,后续的安抚、重建、以及继续北进的千头万绪,都才刚刚开始。
脚下的汴梁,在痛苦中呻吟,也在希望中等待重生。而大宋的北伐之路,在经历了瘟疫与鲜血的洗礼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但也必将面临更加复杂和艰巨的挑战。